第三章 臥薪嚐膽2(2 / 3)

耗盡了最後一點精氣神的中國遠征軍,用堅強的求生欲望支撐著,又向西行走,向印度的方向行走。

他們在緬北叢林中又走了兩個月後,有的陸陸續續走到了印度,有的意外走回了中國,而四萬中國優秀男兒,長眠緬北野人山。他們的遺骨浸泡在緬甸陰濕的雨林中;他們叫什麼名字,也無人知道;他們的父母妻兒一直在國內等著他們,等待了多少年啊,等得白發蒼蒼。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是否知道白己的兒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親,倒在了遙遠的緬北野人山中;是否知道自己的兒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親,魂靈無法安寧?

當年,在緬北野人山中,踏著累累白骨走出來的遠征軍中,有一個人叫查良錚,浙江海寧人,他有一個堂弟叫查良鏞。查良鏞這個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他的筆名世人皆知,這就是金庸,寫了那麼多武俠小說的金庸。查良錚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但是他的筆名肯定有很多人知道,這就是穆旦。

穆旦是中國現代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

1940年,穆旦從西南聯合大學畢業,留校任教。西南聯合大學,是抗戰前夕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內遷西南後,合成的一座大學。能夠在這座大學就讀的,都是當時的高材生。

中國遠征軍人緬前夕,號召知識青年人伍,穆旦應征,在第五軍軍部擔任翻譯。穆旦的英文非常厲害,我們耳熟能詳的一些英國著名詩人拜倫、雪萊的詩歌,都是他翻譯的。

穆旦終生都沒有寫下自己在緬北野人山經曆的文章,可能他不願意再回憶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隻用幾首詩歌描繪了當年的生活,其中有一首叫《森林之魅》,副標題為“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胡康河穀,是緬北野人山中極為難走的一段路程,幾千名遠征軍葬身此處。我後麵要寫到這個地方,新一軍反攻的時候,也讓幾千名日軍埋骨於此。

這首詩歌的一段是這樣寫的: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衝擊

那毒蟲的齧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每次閱讀這首詩歌,筆者的眼淚都會流下來。仿佛看到了中國遠征軍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互相攙扶者,他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眼望著中國的方向,慢慢地倒了下去,倒在了覆蓋著一層腐葉的地上……

他們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十個八個,而是四萬人。

緬北野人山,死亡之山。

新38師已經來到了印度英帕爾的時候,杜聿明率領著遠征軍還在緬北野人山的崇山峻嶺中艱苦跋涉。每天,都有幾百名戰士倒在密密的叢林中。兩年後,當新一軍大舉反攻,再次來到緬北野人山的時候,還能看到當初的情景,疲憊到極點的戰士們圍坐成一團,他們的肩上還背著槍支,手臂還挽在一起,可是,他們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李文才說:“我們在野人山,幾乎每走一步,都能看到遠征軍的遺體,有的是一具,有的是好幾具。很多人倒下去後,手臂都伸向前方……”前方,就是回家的方向。

回家,回家,他們在人世間最後一個願望是:回家。

家是溫暖的港灣,家是堅實的陸地。可是,家太遠了,他們伸出手臂,家卻遙不可及。

緬北野人山,至今都是地球上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這裏山大林深、燥熱濕悶、毒蟲遍地、沼澤密布、樹木蔽天、葛藤瘋長,每走一步都可能掉人陷阱,每走一步都麵臨死亡。這裏不但有狼蟲虎豹,有毒氣瘴癘,有叮一口就會讓人死亡的蚊子,有能將人吞下去的巨蟒,還有神出鬼沒、像鬼魅一樣的野人。

這裏的野人,滇西緬北的人叫他們土人,或者山頭人。

這些野人沒有文字記載,沒有曆史,他們從哪裏來,他們有怎樣的血脈傳承,這些都沒有人知道。這些野人居住在茅草苫蓋的房屋裏,每一群人就是一個部落,每個部落有一個酋長。他們像風一樣飄忽不定,不斷搬遷,他們的生活來源就是打獵,他們打獵的工具是鋒利的石片和削尖的木棒,他們至今還生活在新石器時代。

緬北人,至今還知道諸葛亮的故事。三國時期,蜀國丞相諸葛亮為了穩定後方,專心北伐,曾經在這裏七擒孟獲。

諸葛亮在平定南方,班師回朝的時候,曾經在瀘水邊祭奠,時陰風大起,波湧浪卷,人馬皆驚。瀘水瘴氣彌漫,毒氣蔓延。

瀘水之濱,便是野人山。

野人山,中國遠征軍的噩夢

筆者已不忍心再寫野人山,不想把采訪到的發生在野人山中的一件件悲慘往事再提起,每次一想到當年遠征軍在野人山中的那些經曆,我的心就很疼。

而采訪到的很多遠征軍老兵,都會提起野人山。

用另一位詩人杜運燮的一首詩歌——《給永遠留在野人山的戰士》,作為描述野人山的結束。

每當夜深樹寒,你們一定

還想起今年用草鞋踏遍多少山河。

守望過美麗的山陵幽穀,

懷想著自己祖傳的肥田

記起苦難的同胞們笑臉相送,

國外的僑胞們又笑臉流淚歡迎;

已經用血肉築過一道新長城。

震驚人類,還同樣要用生命建一座高照的燈塔於異邦,

給正義的火炬行列添一分光,

還同樣把你們的英勇足跡印過野人山,書寫從沒有人寫過的史詩。

就在最後躺下的時候,

你們知道,你們並沒有失敗,

在這裏隻是休息,為著等待一天更多的夥伴帶著歌聲來。

四萬躺倒在野人山中,再也沒有站起來的遠征軍將士們,你們可以瞑目了。兩年後,就在你們躺倒的地方,中國軍隊吹響了反攻的號角,廝殺聲震天動地,他們將數萬日軍埋葬在了野人山中,然後踏著日軍的屍骸,向東反攻,向著祖國的方向。

你們,回家了。

曾聽幾位抗戰老兵說過,當時日本南方軍人手一冊《一讀必勝》的小冊子。這本小冊子就是野外叢林求生的技巧,如何避免被毒蛇咬,如何治愈被毒蛇齧咬的傷口;哪些動物植物可以食用,哪些動物植物不能觸碰;哪種草木的根莖含有水分,哪種樹木的果實可以吃……除此之外,這本小冊子還有一些衛生防疫知識,如何預防蚊蟲叮咬,如何避暑……

《一讀必勝》的作者是辻政信,他在日軍中擔任過多支部隊的作戰參謀,他的最高軍銜是大佐。日本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的每次行動,都離不開這個狗頭軍師的謀劃。辻政信不但殘殺中國人,而且還在新加坡殘殺了 10萬華人。辻政信異常凶殘,因為吞食戰俘人肉,而被人們稱為“豺狼參謀”。

當年聽到日軍有一本叢林生活指導的《一讀必勝》時,筆者震撼不已,又悲傷不已。日軍人手一冊這樣實用的小冊子,有了這樣的小冊子,就能夠平穩地在熱帶叢林中生活。而同時期的中國遠征軍,從來就沒有這樣內容的書籍,中日兩國的作戰軍人,根本就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如果中國遠征軍也有這樣一本小冊子,也許就不會有四萬孤魂流落異鄉。

新38師來到印度,卻找不到副師長齊學啟,孫立人決定派出一支精幹的小分隊,帶著幹糧和水,再次進入野人山,尋找齊學啟。

小分隊還沒有出發的時候,新38師卻被包圍了。

包圍新38師的是一群全副武裝的,開著汽車,車上架著機槍的英國憲兵。這群英國憲兵接到英軍東方警備司令艾爾文的命令,要求進人英國殖民地印度的中國新38師,就地繳械。

新38師是從緬甸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這一路上多少艱難困苦都戰勝了,這一路上和日軍多少次真刀真槍地幹過,怎麼可能害怕這些一見到日軍就屁滾尿流的英國憲兵?

新38師的士兵排成方陣,步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炮兵將炮口對準了英軍的汽車,躍躍欲試,引而不發,嚴陣以待,如果英軍膽敢放肆,新38師就立即衝過去。

英國憲兵害怕了,他們從麵前這群中國士兵身上看到了極強的威懾力。他們盡管身體消瘦、衣衫襤褸,但是他們的臉上燃燒著憤怒,他們手中的刺刀閃閃發亮,他們架起的炮口蓄勢待發,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這種氣勢像山嶽崩頹勢不可擋,像波湧浪卷無可抵禦,像天崩地裂無堅不摧。

英國憲兵膽怯了。

他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了,如何向東方警備司令艾爾文交差,丟失了大英帝國的尊嚴;不走,一場大戰一觸即發,他們這些憲兵警察,又怎麼會是這群從血泊中爬起來的中國戰士的對手。

怎麼辦?英國憲兵騎虎難下,左右為難。

李文才說,新38師從緬甸一路撤退到印度,建製從來沒有打亂。哪個連先撤,哪個連掩護,哪個連迂回,哪個連阻擊,井井有條,紋絲不亂。這一路上,跋山涉水,左衝右突,轉戰河川,阻擊叢林,穿越沼澤,飛越險境,沒有丟下過一個弟兄。

而且,盡管一路上饑熱交迫,食不果腹,焦渴難耐,但是所有人軍容嚴整,軍紀肅然,所有的鈕扣都扣上,腰間的武裝帶都紮上,仍舊站如鬆,坐如鍾,行如風。

從緬甸普拉村到印度英帕爾,這一路上的百姓好多天都見到了英軍撤退的樣子,他們光頭赤足、丟掉槍支、三五成群、踉蹌不已,看起來非常狼狽,而最後撤入印度的中國軍隊,仍舊排著隊形,喊著號子,唱著軍歌,精神煥發,鬥誌昂揚。百姓們大為驚異。

現在,一群英國憲兵突然包圍了這群中國軍人,而中國軍人殺氣騰騰,拒不繳槍,他們都跑來觀看,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看事態會如何發展。

就在這時候,亞曆山大和斯利姆來了。

亞曆山大,就是當初請求中國遠征軍營救被日軍第師團包圍了的英軍第一師的“壓力山大”。斯利姆,就是一再跑到113團陣地上催促孫立人趕快營救包圍圈中的英軍第一師的第一軍軍長斯利姆。

亞曆山大,在英國有“善於指揮撤退將軍”的稱號,翻譯成中文其實就是“逃跑將軍”、“長腿將軍”。此亞曆山大,成名於敦刻爾克大撤退,在緬甸戰場再次上演一路狂奔的好戲。有的將軍是依靠善於進攻而出名,有的將軍是依靠善於防守而出名,而唯獨亞曆山大是依靠逃跑而出名。他的逃跑別具一格,與眾不同,就是跑起來非常快,讓對方想追也追不上。

而斯利姆將軍,在這次撤退印度的過程中,因為逃跑太快,風速太大,他感冒傷風了,躺在醫院裏治療。

這一天,斯利姆正在醫院養病,突然聽到了英軍東方警備司令艾爾文想要“圍剿”新38師的消息,斯利姆嚇壞了。

一直在印度後方當憲兵的艾爾文不知道新38師的戰鬥力,但是斯利姆親眼看到了新38師的戰鬥力。艾爾文手下那些欺負慣了小商小販的憲兵們,哪裏會是新38師的對手?

斯利姆搖搖晃晃地坐上了吉普車,搖搖晃晃地去找艾爾文。

斯利姆見到艾爾文後,向他敘說了新38師在緬甸戰場上的驍勇,和搭救英軍第一師的經過。他說,新38師是一個對大英帝國有大功的軍隊,是英軍第一師的救命恩人,絕對不能以怨報德。而且這群一次次挫敗了死神的中國軍人,戰鬥力是非常強焊的,如果戰事一開,艾爾文手下那些憲兵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

艾爾文將信將疑。

斯利姆說:“如果不相信我的話,我們可以一同去看看。”

他們急忙驅車趕往新38師所在的德裏。

斯利姆和艾爾文還沒有趕到德裏,亞曆山大先趕到了德裏。

亞曆山大的級別比艾爾文高,他一聽說艾爾文手下的憲兵部隊去“圍剿”新38師,就直接驅車來到了德裏,他沒有去找艾爾文。

艾爾文來到德裏的時候,亞曆山大已經讓這些憲兵部隊收起了槍。

事後才得知,艾爾文看到新38師來到印度,又黃又瘦,衣衫破舊,擔心新38師會搶劫財物,擾亂秩序,便下令繳械。他沒想到這支窮困的軍隊,居然如此強硬,讓艾爾文感歎不已。

幾天後,艾爾文又來拜訪孫立人,他看到新38師軍容嚴整,服裝雖破但衣扣齊整,槍械雖舊但擦得鋥亮,麵有菜色但精神飽滿,艾爾文敬佩不已。他一再對自己的部下說:“你們以後多向這支中國軍隊學習。”

幾天後,美國總統羅斯福為孫立人將軍頒發了豐功勳章,頒獎詞是這樣寫的:“中國孫立人中將於1942年緬甸戰役,在艱辛環境中,建立輝煌戰績。仁安羌一役,孫將軍以卓越之指揮,殲滅強敵,解救英軍第一師之圍,免被殲滅,後複掩護盟軍轉進,於千苦萬難中,從容殿後,轉戰經月。至印後,猶複軍容整肅,不減銳氣,尤為難能可貴,其智勇兼備,將略超人之處,是足為盟軍楷模。”

而就在兩個月前,新38師還名不見經傳,無人知曉。

中國遠征軍有三個軍:第五軍、第六軍、第66軍,第五軍和第六軍都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第66是雜牌部隊。軍長張軫不屬於黃埔係。新38師出征的時候,隸屬於第66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