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臥薪嚐膽3(1 / 3)

有一天,這一連戰士來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看到很多杆槍支架在一起,是中國生產的中正式步槍。他們異常高興,有槍就有人,有中國槍肯定就是中國人。

這些槍的架設很有特點,一個班的十幾杆步槍架在一起,三個班的步槍架成三角形,三角形的中間是擺放的輕機槍,非常整齊。當年,中國軍隊在行軍休息時,都是按照這樣的方法來架設槍支。

周友良心花怒放,他看到這些槍支,想到還沒有走出野人山的第五軍的弟兄們一定就在一旁休息,他大聲叫喊著,跑上前去。

可是,四周空無一人,隻有燥熱的風,從林中吹過。

他們分頭尋找,大聲呼喊著,卻沒有找到一個人,隻看到地麵上的堆堆白骨。

周友良查看著這些槍支,靠在一起的槍管,已經開始生鏽,顯然這些步槍

架在這裏已經很長時間了。

而使用這些槍支的中國士兵,變成了這一堆堆白骨。

這些槍支,足有上千杆。

一名士兵給周友良送來了幾枚臂章,他說,這是從白骨堆中找到的。看過老電影的人都知道,抗戰時期,每個士兵的左臂上都有一個臂章,臂章上寫著所在部隊的符號。臂章盡管是布質,但因為在桐油中浸泡蒸煮過,所以很難腐爛,也不會被蟲蛀。

臂章上顯示,這支部隊的番號是28師。當初從中國開赴緬甸的時候,28師和新38師都隸屬於66軍。

一千杆槍,一千名戰士,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一千人,這是一個團的兵力啊!而現在,被螞蝗和蛆蟲蛀成了白骨。

關於緬北野人山的情景,杜聿明在以後所寫的回憶錄中說:“各部隊經過之處,多是崇山峻嶺、山巒重疊的野人山及高黎貢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煙稀少,給養困難。本來預計在大雨季前可以到達緬北片馬附近,可是由於沿途可行之道多為敵人封鎖,不得不以小部隊牽製敵人,使主力得以安全轉進:因此曲折迂回,費時曠日。至六月一日前後,軍直屬部隊的一部及新二十二師到達大洛;九十六師到達孟關(孟拱西北)附近;二百師到達中緬邊境南坎附近;黃翔部到達國境瀘水附近與國內宋希濂部取得聯係。”

野人山、高黎貢山、大洛、孟關、孟拱、南坎,這些地點,都是兩年後中國軍隊的反攻必經之地。在杜聿明提到的這些地方,中國軍隊都與日軍發生過激烈交戰,並戰勝了日軍。

杜聿明接著寫道:“自六月一日以後至七月中,緬甸雨水特大,整天傾盆大雨。原來旱季作為交通道路的河溝小渠,此時皆洪水洶湧,既不能徒涉,也無法架橋擺渡。我工兵紮製的無數木筏皆被洪水衝走,有的連人也衝沒。加以原始森林內潮濕特甚,螞蝗、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蟲到處皆是。螞蝗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一個發高熱的人一經昏迷不醒,加上螞蝗吸血,螞蟻侵蝕,大雨衝洗,數小時內就變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後相繼,沿途屍骨遍野,慘絕人寰:我自己也曾在大洛患了冋歸熱,昏迷兩天,不省人事。全體官兵曾因此暫停行軍,等我被救治清醒過來時,已延誤了二日路程。我急令各部隊繼續北進,而沿途護理我的常連長卻因受傳染反而不治。二百師師長戴安瀾因重傷殉國,團長柳樹人陣亡,第九十六師副師長胡義賓、團長淩則民為掩護主力安全而犧牲。”

幾十年後,讀到這段文字,還讓人心生驚恐。

所有走出了野人山的戰士,都對螞蝗談之色變。

我曾經采訪過一名參加過攻打高黎貢山的老兵。這場戰役發生在1944年,就是中國遠征軍開始反攻的時候,新一軍在緬甸從西向東打,11集團軍和20集團軍組成的滇西遠征軍在雲南從東向西打,兩支中國軍隊要打通一條通道,讓戰略物資進入中國境內。

滇西遠征軍反攻的第一站,就是攻打高黎貢山,翻過高黎貢山,就是鬆山、騰衝、龍陵,當年,滇西遠征軍最慘烈的血戰就發生在這些地方。

高黎貢山海拔兩千多米,異常陡峭難行,遠征軍隻能仰攻,而日軍在高黎貢山的每一處隘口,都修建了堅固的工事,頑強阻擊。

老兵說,當年遠征軍攻打和翻越高黎貢山,將近兩個月。幾萬遠征軍,一步步踏上高黎貢山,又一步步地走下山。其中,有幾千人倒在了山上。那兩個月裏,山上的螞蝗和蛆蟲從來都沒有那麼多過,螞蝗吃活人,蛆蟲吃死人。抬頭望去,樹枝樹葉上,密密麻麻都是赤黃色的螞蝗,全高黎貢山上的螞蝗都來到了那兩條遠征軍行走的路上,等著吸血。而腳下,密密麻麻全是蛆蟲,因為敵我傷亡太多,路麵上倒下的屍體排成行,蛆蟲就拚命繁殖,爬滿了屍體,變成了一條白色的河流。

遠征軍翻過了高黎貢山後,路上的螞蝗和蛆蟲卻又神秘地消失了。

緬北野人山中的惡劣環境,和高黎貢山一樣。

緬北野人山,連綿不絕,方圓數百裏,荒無人煙,當地人都談之色變,何況從來都沒有了解過的中國遠征軍。走進野人山,就像走進了最恐怖的惡夢中:雲封霧鎖,不見天日,潮濕悶熱,如坐蒸籠,瘟疫蔓延,毒蟲滋生,螞蝗遍布,巨蟒盤旋,野蜂肆虐,毒蠍蜿蜒……你的想象能有多恐怖,緬北野人山就有多恐怖。

億萬年來,緬北野人山中從來就沒有走過一支軍隊,野人山中的螞蝗和蛆蟲都在饑一頓飽一頓地艱苦生活著,在困頓中維持著生命。突然有一天,樹林中來了幾萬人,他們潦倒不堪,疲憊無力,螞蝗們怎能放過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它們洶湧而來,前呼後擁,前赴後繼,向遠征軍發起了瘋狂的襲擊,有多少遠征軍就這樣倒下去了倒下去的遠征軍,又成為蛆蟲蠶食的對象。

當新38師112團一營三連連長周友良帶著戰士們走進野人山的時候,看到的那一團戰士,隻剩累累白骨了。

這一團戰士都是誰?

孫立人在他的《統馭學》中記述了這件事情,記述了這個團。

當初,第66軍28師在曼德勒到眉苗一帶阻擊日軍,沒想到很快就被日軍衝散。第66軍的28師和29師,是中國遠征軍中戰鬥力最差的部隊。

28師一名姓楊的團長,帶著全團人馬向北轉移,他給第66軍新38師師長孫立人發電,想要汽車。

當時,遠征軍有600輛汽車,基本上都是卡車,還有20列火車,但是都控製在上峰手中,孫立人沒有分到一輛一列。孫立人無法給他。

楊團長又向孫立人討教,如何才能安全撤退。孫立人問他手中有多少人,他說,各種人加在一起,有5000人。

這5000人,應該還有別的部隊的潰兵。

孫立人建議,手中既然還有這麼多兵力,就打開一條路,投向師部。可是,這位團長說,士兵乏力,已經不能再戰了。

過了一段時間,楊團長又向孫立人發報,當時孫立人正在溫早與日軍激戰,勸楊團長向新38師靠攏,然後合兵一處,共同行動。

可是,楊團長最終還是選擇了尋找杜聿明,跟著大部隊回國。結果,走入了野人山,人員越來越少,而其中的一支1000人的隊伍,就葬身在這裏。

據資料記載,楊團長死裏逃生,他回到了國內,身邊隻剩下不滿100人。後來,孫立人打通緬北通道,來到昆明,還見到了這位楊團長,楊團長痛哭流涕,後悔當初沒有聽孫立人的話。

孫立人在《統馭學》中講到這個例子的時候說:做軍人一定要有良心血性,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楊團長全軍覆沒,就是因為沒有血氣和自信。

新38師112團一營三連繼續向前,尋找杜聿明。

回頭再說說第五軍新22師65團9連。

那天,新22師65團9連在傾盆大雨中尋找能夠走出胡康河穀的通道,他們

意外地找到了一條峽穀,峽穀間有一條忽隱忽現的羊腸小道。沿著這條小道,就能夠繞過胡康河穀,進人新平洋。

新平洋是一塊平整的土地,現在那裏是緬甸的一個小鄉鎮。65團9連來到這裏後,終於得到了休整,終於不再在抬頭不見天空的密林中跌跌撞撞了。

雨過天晴後,空中出現了美國人的飛機,65團9連歡聲雷動,在經過了兩個月艱苦卓絕的奔波後,他們終於看到了希望。

飛機上投下降落傘,降落傘下掛著巨大的包裹。可惜的是,飛機空投的食物和通訊裝備,掉入了萬丈深淵。

周友良帶著新38師112團一營三連繼續尋找杜聿明。

兩天後,他們突然看到了一群人。

這群人形同枯槁,骨瘦如柴,因為連續幾十天在樹林中穿行,衣服都被撕破;他們頭發亂糟糟地,沾滿了稻草,臉色黝黑,胡須雜亂。因為幾十天來都忍受饑餓,他們臉頰塌陷,身上的肋骨根根凸起。

從他們身上的衣服,能夠辨認出他們是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直屬部隊的戰友。

新38師的戰士們,和第五軍的戰友們,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第五軍的戰士帶著連長周友良,回頭尋找走在後麵的杜聿明。茫茫的野人山,盡管方向難辨,然而隻要是遠征軍走過的路程,沿途都倒下了無數的屍體,這些屍體就是路標,順著屍體走,就能找到前麵的隊伍,也能找到後麵的隊伍。

周友良見到了杜聿明。他看到杜聿明渾身浮腫,皮膚下的血管都能夠看清楚,這是長時間營養不良造成的。走在杜聿明身邊的,是軍部警衛連,當初的警衛連一百多人,現在隻剩下了十幾個人,而且個個身體虛弱,搖搖晃晃。

周友良不敢相信,這個極度虛弱的人,怎麼會是中國遠征軍的副司令長官、第五軍軍長杜聿明?

杜聿明看著周友良,首先說話了,他說:“我是杜聿明,你是哪一部分的?”

周友良相信了麵前這個快要倒下去的人就是杜聿明了。他趕緊立正敬禮,報告說:“新38師112團一營三連連長周友良,奉師座令,率加強連特來迎接鈞座。”

杜聿明百感交集,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好。”

周友良率隊來到野人山尋找杜聿明,還帶來了軍醫。軍醫給杜聿明檢查身體,發現他的身體非常虛弱,營養不良,腎功能不健全。

帶領8萬人退入緬北野人山的副司令長官有人照顧,都成了這樣,何況那些普通士兵。

在野人山裏,周友良一路都留有標記,擔心會迷路,無法走出。所以,周友良帶著杜聿明和軍部直屬部隊,按照標記,終於走到了新平洋。

從地圖上能夠看到,新平洋距離新38師駐紮的雷多,距離不遠。

第五軍軍部直屬部隊和新22師,這一路上曆盡艱辛。

1942年5月7日,蔣介石讓遠征軍回國;24天後的5月1日,蔣介石發報讓去印度。在這24天裏,遠征軍早就吃光了攜帶的幹糧,開始吃馬肉,後來馬匹殺光,以樹皮草根充饑。6月14日,到達大洛河邊,很多將士因為吃毒草毒蘑菇,飲生水而斃命,槍支大炮架在河邊。兩年後,新一軍展開反攻,來到大洛河邊,還能夠看到那些大炮槍支,還整整齊齊地架在一起。

7月日,第五軍軍部和新22師來到了新平洋,新平洋平坦的盆地,能夠接受美軍飛機的空投。

因為雨季還在繼續,空投隻能時斷時續。即使這樣,得到了糧食補充的第五軍麵貌煥然一新。

杜聿明在新平洋停留了 10天。

這10天來,先期到來的遠征軍一直在等待掉隊的士兵。每一個精疲力竭走出胡康河穀的戰士,突然看到新平洋接待的戰友,無不喜極而泣。

又10天後,杜聿明率隊離開了新平洋,向印度雷多轉進。如果現在還沒有等來歸隊的戰士,那就說明犧牲在了緬北野人山中。

從雷多通往新平洋的方向,每隔幾十裏,就有一個接待站,提供糧食和醫藥,這是先期到達印度的遠征軍總司令羅卓英設立的。

1942年7月25日,杜聿明率遠征軍第五軍軍部和新22師到達印度雷多。

第五軍直屬部隊和新22師,剛開始進入野人山的時候,尚有萬人,而現在來到雷多的,還不到3000人。

然而,這3000人中,還是沒有齊學啟。

新38師副師長齊學啟在哪裏?

據第五軍軍部認識齊學啟將軍的人回憶,齊學啟離開了軍部後,再沒有見到他。

1942年5月7日,新38師113團接受杜聿明的命令,來到卡薩阻擊日軍。5月 9日午夜,奉師長孫立人之令,副師長齊學啟來到卡薩前線。

鑒於當時掩護任務已經完成,第五軍和新22師已經轉移,113團團長劉放吾和齊學啟商議,決定讓齊學啟帶著重傷員先退,劉放吾帶著部隊繼續監視日軍,等到半夜時分再退出戰場。

齊學啟退出卡薩後,沒有去找孫立人和8師主力,而是去歸還從第五軍軍部所借用的一輛裝甲車,並向杜聿明報告113團為全軍斷後的情況。齊學啟是個正人君子,在當時那種亂象中,他依然遵守諾言,要給杜聿明歸還車輛。

戰火紛飛,狼煙四起,有一輛裝甲車,會提供很多安全保障。即使作為將軍的他沒有歸還,杜聿明應該也不會怪罪,可是他還是要還。

在第五軍軍部所在的曼西,齊學啟見到了杜聿明,歸還了裝甲車,並說了他和孫立人相約的事情。當時,孫立人派遣葉遇春副官在約定地點等著他,然後他就會坐著葉遇春開來的汽車回到新38師師部。

杜聿明答應派車送齊學啟去約定地點。

然而,當時大撤退已經開始,曼西都處都是繁亂景象,杜聿明急切間找不

到一輛空餘的汽車。

齊學啟在等車的間歇,突然想到第五軍野戰醫院裏還有一些新38師的傷兵,這些傷兵是在仁安羌戰役中負傷後,來到第五軍野戰醫院裏療傷的。

齊學啟決定去看看這些袍澤弟兄。

新38師的傷兵們躺在野戰醫院裏,心情低落。遠征軍戰敗的消息,他們已經聽說了,而且,他們又剛剛得到一個消息,傷兵向後方轉移,沒有車輛可以坐,要全靠自己的雙腿。這些無法行走的傷兵,不知道往後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候,齊學啟來了。

傷兵們在絕望中突然看到齊學啟來到,一個個都眼淚簌簌,悲喜交集。他們一致決定,不願跟著杜聿明的第五軍撤退,而要跟著齊學啟一起回到新38師,跟著新38師一起撤退。

敗局已定,無力挽回,把這些傷兵交給第五軍,肯定凶多吉少。於是,齊學啟就決定帶著他們一起回歸新38師。

就這樣,齊學啟帶著一群傷兵離開了第五軍軍部,一路向西,覓路行走,尋找新38師。

齊學啟離開後,第五軍也離開了。

齊學啟帶著一群傷兵向西,杜聿明帶著大隊人馬向北。

齊學啟的預言是準確的,讓傷兵跟著第五軍是凶多吉少。

5月15日,也就是齊學啟帶著新38師的傷兵離開第五軍軍部的第五天,第五軍來到了一個叫做莫的林的地方。

莫的林再向前,無路可走,所有人都從汽車上跳下來。為了不把物資留給日軍,遠征軍把一路帶來的汽車和大炮堆放在一起,澆上汽油點燃了。火光熊熊,燃燒了一個晚上,嗶嗶啵啵的燃燒聲夾雜著鋼管的爆裂聲,在靜靜的夜晚聽起來讓人心悸。

天亮後,第五軍所有人,包括杜聿明,都徒步進入黑暗的叢林中,在樹林之間覓路前行。1500名傷員留在原地。

傷兵們所麵臨的,隻能是死亡。

5月21日,就在第五軍的先頭部隊離開莫的林6天後,日軍的先頭部隊趕到了。留在莫的林的1500名中國傷兵,失去了戰鬥能力的1500名中國傷兵,因為不願意被日軍俘虜,就擠坐在一起,讓還能動的戰友澆上汽油,然後點燃。

1500名不願意跟隨大部隊,擔心拖累大部隊的中國傷兵,在這天的淩晨一起慨然赴死。

當天晚上,後衛部隊把這個消息報告了杜聿明,杜聿明悲傷不能自已,他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帳篷,麵對著莫的林方向,俯首默哀,沉默良久。然後他抬起頭來,麵對星空朗朗起誓:“光亭隻要一息尚存,誓滅日寇,報此仇雪此恨,以慰諸烈士在天之靈!”光亭,是杜聿明的字。

可惜的是,杜聿明的願望沒有實現,他在這次離開緬甸後,一直到抗戰結束,都沒有再回到緬甸。

第五軍的傷兵慨然自焚,齊學啟率領的新38師傷兵也危機四伏。

當時,即使一支具有戰鬥力的部隊,在強敵環伺的境況中,要覓路突圍,也凶多吉少,何況齊學啟帶領的這一群傷兵。

第五軍能夠提供到的,隻是這些線索。

而齊學啟去了哪裏?他和新38師那些傷兵的結局怎樣?此時還沒有人知道。

孫立人來到印度後,目睹英軍的腐敗和無能,心中深有感觸。他曾經在1942年6月10日給蔣介石發過一封彙報信,信中有這樣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