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歌很喜歡這間辦公室,雖說三個人在一起辦公有些擁擠,但窗明幾淨,而且每個人都配了取暖器,室內溫暖如春,跟自己在學校那間四壁鑽風的破屋子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還有,以後張春江打電話來自己再也不用跑路了,而且自己也可以趁郝正仁不在的時候給他打電話,辦公室的鑰匙配給他了,他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郝正仁一臉嚴肅,眼睛望著窗外,手裏的煙在不斷燃燒,麵前的煙灰缸很快堆滿了。
孫梅出去了,屋子裏就他們兩個人。陳楚歌見郝正仁板著個臉不吭聲,心裏有點壓抑,也有點發慌。便將頭低下來假裝正在學習以往的材料,不敢看郝正仁。
這個世上有些事情真是沒道理,越是怕窮,窮越纏上你;越是怕麻煩,麻煩越多。郝正仁拿著幾頁紙過來對陳楚歌說:“小陳,你去把這個文件弄一下,馬上拿給老大簽發。”
“老大是誰?”陳楚歌不解地問。
郝正仁沒好氣地道:“你動動腦子想想不就知道了。在靠山鄉,除了牛書記,誰敢稱老大?”
老大就是牛大偉,牛大偉就是老大。陳楚歌感到新鮮,這是他第一次聽說,領導是這樣被下屬稱呼的。
陳楚歌不敢問個明白,便點頭到文印室去了。
在打字的時候,陳楚歌直叫苦,原來郝正仁給他的手稿上有許多處是空白,比如“在 堅強領導下,在 的努力下,經 研究決定”等等,陳楚歌不好意思拿去問,怕郝正仁批評他中文係的高材生連這點小事都不能搞定。
陳楚歌苦思冥想,在空白處填上以下的文字:“牛大偉書記、同誌們、牛大偉書記……”文件弄好後,他拿去給郝正仁看。
郝正仁說:“我不看了,你直接送老大看吧。”
陳楚國將文件拿到牛大偉那裏,牛大偉高興地說:“小陳,想不到你進入角色蠻快的嘛。”
然而,他還沒看幾行,臉黑得像鍋底,暴跳如雷道:“這是你弄的嗎?”
陳楚歌點了點頭。
牛大偉罵道:“我看你就是個草包,什麼狗屁高材生,徒有虛名。”
陳楚歌宛如三九天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凍成個冰人一般。剛才還喜氣洋洋,現在如喪考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牛大偉不待看完,將文件扔給他,這時郝正仁的手稿露了出來。牛大偉看見了,明白了怎麼回事,態度溫和多了,對陳楚歌說:“你第一次寫公文出了紕漏我也不怪你,但這種文件出門讓人看了還不笑掉大牙?公文是一種嚴肅的文體,必須字斟句酌,這方麵你多向郝主任請教,以後寫公文的時候由他核稿後送我這裏簽發。”
陳楚歌是學古代文學的,寫公文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明白差錯出在哪裏。他拿著文件交給郝正仁,說牛書記沒有簽發,讓他核稿後再送簽。
郝正仁臉上露出一絲得意,將陳楚歌加上的文字一一進行了糾正,改成“縣委縣政府、全鄉幹群、黨政聯席會”等等,然後再在核稿人處簽上自己的名字。陳楚歌再送簽時,牛大偉飛快地掃了一眼,就簽發了。
陳楚歌這才知道郝正仁出了自己一個天大的洋相,差點置自己於死地。什麼郝正仁,分明是“好整人”!自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好在牛書記知道是怎麼回事,否則他的態度不會前後判若兩人。可既然老大都拿他沒辦法,看來這種機關老油條自己還不能得罪。
陳楚歌回到辦公室,正好見郝正仁夾著一摞文件出去,看起來是去跟哪位鄉領導彙報工作去了。他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百無聊賴,便給張春江撥了一個電話,寒暄了幾句他便忍不住把今天被人整的事跟對方說了。張春江在那頭嘎嘎地笑,說:“楚歌,這種事你今後保不齊還會碰上,犯不著生氣。什麼地方沒有點辦公室政治?我們這也一樣。你沒看過《水滸》嗎?那剛被押解到牢營的配軍,剛進去管營差撥總要給他們點厲害瞧瞧,為什麼?那就是立威呢!叫你小心一點,別乍刺兒,老老實實服管。還有就是讓你識相點兒,要想不吃虧,就要懂得孝敬。我看哪,你們這位主任正是這種積年老吏,權力不大,名堂不小。你呀,想在辦公室裏呆下去,還得跟他搞好關係,不讓他再給你出難題;二來你還得指望他幫助你在單位裏能夠站穩腳跟,他畢竟人熟事熟,平時如果能多給你指點指點那好處大大的。”
陳楚歌放下電話,心裏的氣兒也差不多消了,想想張春江的話還真有道理,自己剛到一個新的環境工作,就應該放下身段,虛心好學,也確實應該主動跟領導同事搞好關係。中午在食堂吃飯時,陳楚歌搶先替郝正仁和孫梅付了飯費,郝正仁一句話都沒說,反而是孫梅一再拿錢給他,說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
吃過飯後,陳楚歌在小賣部買了條紅塔山香煙,用報紙包了,然後他來到郝正仁房間,敲開了門。
郝正仁正要午休,開門見是他,沒好氣地說:“你來幹什麼?”
陳楚歌說:“我來拜師。”
郝正仁愣了懍,說:“我當不了你的老師,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陳楚歌將煙放在郝正仁床頭,故意把報紙掀開一角露出煙的一部分,說:“不管你收不收我這個徒弟,這條煙是我孝敬你的。”
郝正仁看見煙,臉色變了變,從陰雲密布到晴空萬裏。“咱們都是同事,工作上互相幫助,不興師父徒弟這一套的,煙你還是拿回去。”郝正仁說道。
“如果你覺得我不是誠心的話,隨便你怎麼處置,哪怕扔掉也行,反正我拿來了就不準備再拿走。”陳楚歌懇切地說。
過道裏有腳步聲傳來,郝正仁手腳麻利地將煙塞進枕頭底下。
“郝主任,過來學會兒文件。”門外一個聲音叫道。
“江鄉長,今天不行,我已經躺下了。”
“你這老家夥平時最積極,今天怎麼了?”
郝正仁衝著門外說:“身體不舒服,改天吧。”
江鄉長罵罵咧咧地走了。
郝正仁轉頭問道:“小陳,你跟老大是親戚?”
陳楚歌搖頭說:“不是,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麵。要說這鄉裏的人,我第一個認識的是孫梅,第二個就是你。”
“那你跟孫梅是親戚?”
“也不是,我家沒通電話,怕同學聯係不上我,就把鄉政府的電話給他們了。孫梅告訴我電話號碼,還把她的名字對我說了。”
郝正仁露出奇怪的表情,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裝模作樣地抽起了煙。
陳楚歌繼續說:“我也感到納悶,問書記為什麼調自己過來。”
郝正仁心想這小子傻得可愛,自己正在設法打聽他的底細,沒想他不打自招,頓時眼睛放光,問道:“他怎麼說?”
陳楚歌說:“書記讓我不要問,看來他不想告訴我。”
郝正仁空歡喜一場,說:“你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陳楚歌到街上新華書店買了本公文寫作的書,開始惡補自己的“短板”。
黨政辦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陳楚歌又是新人,他剛一露臉這消息就像空中的無線電波一樣傳送了出去,有事無事前來瞧新鮮的人絡繹不絕,而陳楚歌也很快跟他們混了個麵熟。
江鄉長名叫江學兵,是副鄉長,分管農林水和招商引資,是鄉裏的實權派,往老大的辦公室跑得勤。
鄉長名叫張揚,他沒來黨政辦,陳楚歌是送文件到他辦公室認識他的。張揚很客氣,主動跟他握了手,還說了些勉勵的話。
陳楚歌很感動,第一次跟鄉裏大領導握手,一下午他感覺手心裏都是暖暖的,尤其是那些勉勵的話語,暖進他的心窩。張揚是這樣說的:“你的情況牛書記對我介紹了,你是我們鄉裏第一個中文係畢業的高材生,好好幹,前途無量,我會關注你的。”
陳楚歌記得自己當時腰彎得很低,就像小學生在老師麵前受罰一樣,誠惶誠恐地說:“承蒙誇獎,我會努力的,今後還要請張鄉長多多關照。”張揚微笑著說:“好的,你放心,我會關注你的。”
陳楚歌請張鄉長“關照”,張揚說的卻是“關注”。看似都是禮貌用語,其中含義卻大大不同。陳楚歌新來乍到,自然希望大家都能關照他、體諒他,可對於領導來說,關照的含義就不僅僅是禮貌客氣了。不是我想用的人,我憑什麼要關照你?我怎麼來關照你?更何況想要得到領導的“關照”,先要得到他的“關注”。而能不能得到他的“關注”,就看你會不會做了。當然,這樣的細微差別陳楚歌還一時分辨不出來。而且張揚在說“我會關注你的”的時候,特別加重了語氣,這讓陳楚歌很是不解,但他知道這話絕不是一句官腔,一個領導對下屬說出這樣的話眼裏就沒有拿他當外人,可是初次見麵他為什麼對自己如此熱乎呢?更何況自己還是一個借調來沒有正式身份的人。
相比張揚這種通俗易懂的話,牛大偉的話更是讓他頗費猜測,什麼從上往下看是笑臉,從下往上看是屁股,從左右看是耳目,他到底要表達什麼?還要讓自己銘記在心,難道是他從政多年的官場秘籍?武俠小說中《葵花寶典》、《九陰真經》是武林中的至寶,擁有它的人總是傳給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如此說來,難道牛大偉對自己說這些話的初衷也就沒有拿自己當外人,何況自己還是他點將來的。
官場上的人真看不懂,陳楚歌心想自己要是有張春江那樣就好了,他老爸是大隊黨支部書記,這樣至少可以遺傳一點幹部的基因,而自己的父親見著幹部連個屁都不敢放。
陳楚歌家離鄉政府比較遠,要翻三座大山,來回20多裏路,平時他都住校,雙休日才回家。現在調到鄉政府後,他就住鄉政府宿舍。第二天一早,陳楚歌來到辦公室,看見孫梅已經到了,她正在牛大偉的辦公室打掃衛生。陳楚歌拿起抹布就要過去幫忙,手臂卻被人抓住了,扭頭一看是郝正仁,他說:“牛書記的辦公室由小孫負責。”
“我剛來應該多做點事情,想去幫她一把。”
“這是規矩,你懂不懂?你隻要負責把咱們辦公室弄幹淨就行了。”郝正仁眼角滑過一絲不快。
這是什麼鳥規矩,搞衛生還分三六九等嗎?
陳楚歌開始覺得鄉裏很神秘,然而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越來越多。
鄉裏隻有一輛越野吉普車,是牛大偉從安中市軍分區化緣來的,雖然配了司機,但司機很少開車,屬於隻領薪水的那種。因為牛大偉自己會開,上下班或者外出辦事他都親自駕車。坐車就更有意思了,居然沒有張揚的位置。每次下班回城的時候,牛大偉駕車,王副書記、江副鄉長、孫梅和財政所長早早霸占了車上的位置,張揚和其他鄉領導隻有搭客車回城,一般工作人員要麼搭客車要麼騎自行車。
還有開會的時候,牛大偉總是最後一個到,陳楚歌見他並沒有什麼事,隻是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非得人全部到齊了,郝主任下來請他才上去,然後在居中的位置上就座。
有時鄉長召集開會,仍然坐在那把椅子邊上,而那把椅子空著,仿佛上麵貼了牛大偉專用標簽似的。
開會時的發言也很有講究,陳楚歌參加了幾次會議,就聽出名堂來了,他發現每次張揚發言完總是附帶說一句:“我的意見就這麼多,以牛書記所說為準。”他想既然什麼都是“以牛書記所說為準”,你那不就是廢話嗎?
陳楚歌還發現一個秘密,就是到牛大偉和張揚辦公室“串門子”的人多,尤其是到牛大偉辦公室的更多。這些人大多是來彙報工作的,也有少數是來聊天說笑話甚至是來陪領導玩牌的,但牛大偉和張揚互相“串門子”很少,特別是牛大偉,基本上不去張揚辦公室,每次工作上的事情需要黨政兩個一把手通氣的時候,牛大偉就會喊陳楚歌過去,對他說:“你去叫張鄉長過來。”陳楚歌覺得“叫”字太生硬,見到張揚時便改口說:“書記請你過去一下。”張揚衝他微笑了下,然後去牛大偉辦公室了。
陳楚歌在新鮮和有趣中迎來到鄉政府上班的第四天。這天上午,他的父親陳保國來了。
“你怎麼找到這來了?”
陳保國說:“我見你放寒假沒回家,以為你在學校有事,昨天老支書跑來向我道喜,說你調到鄉黨政辦來了,今天我來看看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