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陳楚歌對張春江說的“你以為到這裏來是來學習的,那就大錯特錯了”的話始終無法認同。大學是學習階段的最高層次,可以係統完整地提升一下自己的綜合知識,而且大學本來就是學習的地方,學習是主業,其他的都是旁門左道。

學校規定也是不允許談戀愛的。可規定是規定,沒有人抓落實就是一紙空文,隻有他這個老實人把這當作一回事。大學生是成年人,靠自我約束,學校在這方麵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非出事了抓個把典型來殺雞給猴看。胡飛龍就成了那隻出頭的“雞”,陳楚歌覺得除了自己是那隻呆“猴”外,其他的“猴”並沒有嚇著,所以大學裏還是談戀愛成風,沒人理會這件事。當然大多數人把談戀愛當作逢場作戲,極少數是有真感情的,而像張春江這種借助戀愛的形式達到目的的卻少之又少。

陳楚歌感覺父親是矛盾的,他教育自己的口頭禪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既然一切都是定數,他為什麼送自己上學?在自己複讀幾年考不上的日子裏,父親遭受多少白眼可想而知,可他為什麼沒有放棄自己,而且還犧牲一切供自己讀完大學?難道這是一種對命運的抗爭或者說是改變命運的渴望?還有現在為了工作的事情他朝人家下跪,父親傻嗎?不可理喻嗎?不!絕不是這樣!自己身上承載著他的命運,寄托著他的理想,為了這些,他可以犧牲一切!這樣想時,陳楚歌覺得眼前滿臉皺紋的父親並不是那樣的低俗,反而無比的崇高。

車到鄉政府,父子倆下了車,陳楚歌讓父親先回去,自己去鄉政府看看有沒有同學的電話。

沒有自己的電話,陳楚歌感到有些失望。畢竟大家都在忙著工作的事情,誰有心思給他來電話呢。

陳楚歌悶悶不樂往回走。轉過一個山坳,陳楚歌看見前麵有個女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蛇皮口袋。

那女人停了下來,一邊擦汗一邊罵道:“你這個小祖宗,誰讓你吵著要上外婆家來的,你要不走我就把你扔下不管了。”

那個小男孩約莫四五歲左右,此刻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潑說:“媽,我走不動,我還要你抱。”

女人拎起蛇皮口袋往前走。小男孩號啕大哭起來。

女人又折返回來,罵道:“你這個要人命的淘氣鬼,跟你老子一樣沒出息。”

陳楚歌已經走到近前,發現那女人正打量著自己,慌忙扭頭要從旁邊穿過去。

“楚歌,我是春花啊,你不認識我了?”女人興奮地叫著,擋住了陳楚歌的去路。

春花?陳楚歌愣了一下,再仔細看了女人一眼,果然是孫春花,隔壁孫寡婦的女兒。不過,眼前的孫春花變化太大了,以至於陳楚歌認不出來。在陳楚歌的印象中,孫春花模樣俊俏,皮膚很白,腦後總紮著兩條又黑又亮的麻花辮子,尤其是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讓陳楚歌一看就想起電影《人生》裏那句經典的歌詞:“上河裏的鴨子喲下河裏鵝,一對對毛眼眼望著哥哥……”現在的孫春花,麻花辮子不見了,代之是齊耳的短發,皮膚也變得又黑又糙,臉形沒有變但臉蛋上麵布滿了芝麻粒,眼睛不再是水汪汪的,眼神裏滿是疲憊,眼角也添上了魚尾紋。

“你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你這是回娘家嗎?”

孫春花點了點頭,說:“人老珠黃了,也難怪你認不出來。”

“我們倆是同歲呢!”

“女人不比男人,女人一嫁人,就像一朵花枯萎了。”孫春花說這話的時候,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女人如花花似夢。難道女人真的是花,一生隻有開放一次的宿命?陳楚歌看著眼前為柴米油鹽操勞過度的女人,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那個天真活潑、可愛美麗的鄰家女孩再也沒有了,如果沒有見到她,自己心裏還珍藏著那段美好的記憶,現在突然麵對這個現實對彼此都有些殘酷。

“這是你的孩子嗎?想不到都長這麼大了。”陳楚歌看著已經不哭了的小男孩,轉換話題問道。

“是啊,小地主,快叫伯伯。”

那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伯伯。”

陳楚歌心裏咯噔了一下,“小地主”是自己的外號,孫春花把它用在自己孩子身上,難道她心裏一直丟不下自己?他的心砰砰亂跳,兒時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

“撩不到好姐不要焦,老鼠打洞慢慢掏;白天給她擔擔水,晚上給她抱柴燒;鐵打的心腸也軟了。”孫春花天生一副好嗓子,她唱的山歌最動聽。如今陳楚歌還記得許多她唱的山歌:“會唱山歌音要拖,想撩乖姐歌要多;山歌拖音才好聽,歌多打動姐心窩;姐心窩,無郎無姐不成歌。”“一枝桃花靠牆開,三瓣正來三瓣歪。你要正就正到底,你要歪就歪過來。又不正來又不歪,害得妹妹胡亂猜!”

陳楚歌時常回味這些山歌,每一首都充滿著火辣辣的情意。要不是自己考取大學,或許就娶了孫春花,過著“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他一直考不上大學,即便自己能等,孫春花等不得了,她被母親逼著嫁人。農村有早婚的習俗,女孩子到了20歲媒婆就上門來說媒,雙方父母一認可就談婚論嫁。陳楚歌記得孫春花出嫁之前,母女倆爭吵得厲害,他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孫春花說:“我不要嫁人,我要一輩子陪著你。”孫寡婦罵道:“哪裏田裏不種莊稼?哪有女大不嫁人?你別惦記那個討債鬼、敗家仔,就是他不讀書娶你,我也不同意。今兒個不願意也得嫁,由不得你使小性子。”

孫春花哭哭啼啼地坐著拖拉機走了,陳楚歌躲在窗戶後麵看著,隻見孫春花不停回頭看著自己這邊,心裏便酸酸的。父親從外麵進來,滿嘴酒氣,衝他說:“春花這娃好福氣,嫁了個好人家,男方給她買了金項鏈,金燦燦的,有小拇指這麼粗呢。”

陳楚歌知道父親是拿這話鞭撻自己的,他想婚姻又不是交易,可現實中許多像孫春花這樣的,婚姻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交易。

“來,我幫你抱孩子。”陳楚歌說。

“那謝謝你!”孫春花感激地說。

小男孩見有人抱,再也不用走路了,馬上樂嗬嗬地提出要求打杠肩。

陳楚歌架起小男孩,讓他坐在自己肩膀上。孫春花在前麵走,他緊跟在後麵。

“你男人還好吧?”陳楚歌對孫春花的生活充滿了好奇,他想現在是個絕佳的機會,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得抓緊問清楚。

“好什麼好,一提到他我就有氣,老古話說‘三代不讀書,不如牛馬豬’,他就是個草包。”

“那你當初為什麼還選擇嫁他?”

孫春花歎了一口氣,說:“都怪我那瞎了眼的老娘,說什麼‘河邊的大姐嫁到山裏哭,舍不得鰱魚臉上兩塊肉’,她當初因為河邊缺柴,一家人上山打柴,父母覺得山裏好有柴燒,就把她嫁到山裏來了。她一輩子後悔莫及,老是念叨娘家好,那裏是魚米之鄉,發誓女兒再不嫁山裏人,便把我嫁給了她一個遠房侄子。那地方是比山裏好,可總不能頓頓吃魚啊?”

“夫妻在一起就是過日子,隻要他對你好不就行?”陳楚歌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雖然書上有許多愛情的經典,但在現實生活中,比如自己的父母,他們是典型的柴米油鹽夫妻,經常為家庭瑣事爭吵,但爭爭吵吵到白頭。他們有愛情嗎?難說。愛情是什麼?這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誰也無法給它定義。

小男孩插話說:“我爸經常打我媽媽。”

陳楚歌吃了一驚,問道:“他真的下手打你?”

孫春花轉過身來,眼裏噙滿淚花,點了點頭,然後捋起花布襯衫。

眼前的情形太嚇人了,孫春花的胸前青一塊紫一塊的,尤其是兩坨雪白鬆軟的肉峰,上麵也傷痕累累,有兩處是結了痂的黑疤。她指著那黑疤對陳楚歌說:“這是那個畜生用煙頭燙的。”

陳楚歌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孫春花那潔白、挺拔的乳房曾經是引起自己最初性衝動的源泉,多少個夜晚,他做夢和她擁抱,用手摩挲著那裏,不知不覺地褲子裏就濕了。當時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才知道這叫“跑馬”,張春江為此想了一句自認為很精辟的話:“昨天晚上我的兒子出來逛蕩,沒見到他媽的麵就走了。”

現在孫春花那裏已經慘不忍睹,陳楚歌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孫春花放下衣服,說:“還能怎麼辦呢?就這麼過唄,誰叫我命苦呢。楚歌,你現在有出息了,吃上皇糧了。”

陳楚歌說:“還沒有,正等著通知呢。”

陳楚歌心想女人嫁人不就圖和和美美過一生嗎?自己讀書求學還不是想離開農村謀一個好工作,可現在兩個舊時相識的人夢想都破滅了,他心裏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淒愴感。

沒過幾天,也就是八月中旬左右的一天,老支書送來了一封信。信裏是一張“報到通知書”,讓陳楚歌這個月底到靠山中學報到。

徐成明到底起作用了,陳保國感激涕零,買了好煙好酒又抓了兩隻雞上門感謝。

隻有陳楚歌備感失落,一來是因為專業不對口,二來他是從靠山中學出來的,那裏的情況最清楚,這幾年有能力的教師都找門路調走了。

不過,這是個飯碗,哪怕再不合意,畢竟是個飯碗。

陳楚歌去報到了,老校長對他很熱情,稱他是靠山中學第一個大學畢業的老師,把三個畢業班的語文交給他,顯然是對他寄予很大的期望。

正當陳楚歌安下心來準備當一輩子教書匠時,哪知牛大偉一個電話終結了他教書匠的使命。

真是“著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陳楚歌一被牛大偉確定借調到鄉政府那天,便找機會給張春江打了個電話。張春江也替他高興,說:“兄弟,好好幹,雖說鄉政府舞台有點小,但畢竟是個政治舞台。”

陳楚歌問了張春江的情況,他歎了口氣,說:“還是那樣,有人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還真不假,我現在算是體會到了。人生有夢,做夢最踏實。你以為工作以後就能有一切?我勸你還是做夢去吧!骨感的現實總是刺穿你豐滿的理想,讓你很受傷。你別抱怨被現實強奸了,強奸你怎麼了?我告訴你想告狀都沒門,這又是現實!”

如果陳楚歌仍然做老師,或許他與張春江有同感,但他的角色轉換了,心裏的抱負也不一樣了,他勸說道:“毛主席說過‘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你那麼大的舞台,何愁沒有施展的機會?更何況你才隻是剛剛起步,未來的路還長著呢。”

張春江說:“但願如此吧。”

其實現在想起來,陳楚歌對自己未來形勢的估計過於樂觀了,他的“噩夢”才真正開始。

郝正仁給陳楚歌下馬威,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也知道這是一場政治冒險,如果不成功就暴露自己,也是公開和老大決裂。他為此曾思考了很長時間,後來他還是實施了,不成功便成仁,反正寄希望於牛大偉是不可能了,提拔提拔,不提怎拔?如果他要提拔自己早就動議了,因為明年是黨委政府換屆年,在提交組織部的建議名單裏並沒有他,這是張揚透露給他的。郝正仁得知後恨得牙根直癢,可他能拿牛大偉怎麼辦?提拔你是工作需要,不提拔你同樣是工作需要,你還能撂個石頭打破天?

郝正仁後悔沒有早向張揚亮明態度,其實張揚暗地裏一直在拉攏他。一個地方如果黨政打架,作為在夾縫裏的黨政辦主任最尷尬,他是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如果哪一方強向哪一方靠攏還好辦,就怕勢均力敵,投靠哪一方都是一種政治冒險。

不過,他現在投靠過去了,有張揚撐腰,牛大偉也不敢拿他怎麼樣。

郝正仁最擔心的是陳楚歌皮毛無傷,結果還真是這樣。令他意外的是陳楚歌居然要拜自己為師,還買了一條煙來孝敬自己。郝正仁判斷牛大偉識破了自己的計謀,指點陳楚歌這樣做的。郝正仁本不想收他的東西,畢竟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但後來問到陳楚歌與牛大偉是什麼關係時,這家夥居然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