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歌對於魏大名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直來直去,是個“老憤青”,跟自己脾氣相投,同時也想從他身上了解一些鄉裏的情況。“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這個社會上沒有幾個朋友是不行的。陳楚歌在靠山鄉還沒有一個真心相交的朋友。陳楚歌知道善於傾聽十分重要,領導為什麼那麼喜歡開會?因為有一大堆人聽自己講話實在太爽了。心理醫生為什麼幾乎能和每位患者處成朋友?因為他們能忍住不責罵滔滔不絕患者的衝動,反能拿出一副津津有味的聽眾模樣來。越來越快節奏的社會裏,越來越自私的人群中,有多少人肯聽你在那裏有病無病呻吟?什麼時候你學會了少無聊發言,多耐心傾聽時,你的城府才算略小有練成,你的朋友才會越來越多。陳楚歌想交牛大偉這個朋友,可能嗎?想交張揚這個朋友,也不現實。關鍵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你情我願的問題,他決定從魏大名開始,先交他這個朋友。

陳楚歌當起了魏大名的熱心聽眾,從他口裏得到的信息越來越多。魏大名見陳楚歌對自己真心,就當他是自己朋友,掏心窩的話都對他講。

魏大名說:“張揚自從挨了這記當頭棒後,一下子大失銳氣,變得一蹶不振了。”

陳楚歌說:“牛書記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火了?畢竟班子團結很重要。”

魏大名笑了:“鬥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你要不置對手於死地,對手反過來就會置你於死地。如果像《農夫和蛇》裏那個農夫就慘了,在這裏不需要有任何憐憫之心,也見不到任何憐憫之心。你想,如果牛大偉在張揚的挑戰下不反戈一擊,他今天能在老大的位置上耀武揚威嗎?早就被張揚取而代之了。這就像彈簧,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團結很重要不假,但政治上不講無原則的團結,牛大偉要想團結張揚,前提就是張揚必須聽他的;張揚要想搞好和牛大偉的團結,前提是向他屈服。”

陳楚歌覺得有道理,不斷地點頭。

魏大名更加來勁了,繼續販賣他的理論:“這件事情根據我的判斷,是張揚政治上不成熟,他太高估自己了,自以為是上麵下來的,還有市政府的後台支持。孰不知虎落平陽還遭犬欺,強龍難鬥地頭蛇呢,牛大偉是由鄉長升任書記的,在全鄉的人脈資源深厚,支持者甚眾,而張揚一點根基都沒有,你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屁股上拔毛,還不是自討苦吃?這叫新版‘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說到底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理論英明,什麼時候都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當年牛大偉當鄉長沒兩年,就因為人多勢眾,暗地裏‘搶了班、奪了權’,在鄉裏說一不二,老書記孫世保拿他沒辦法。後來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幹,反正成績算在書記頭上跑不了,出了問題他牛大偉自認倒黴,自己頂多負個領導責任。”

陳楚歌第一次聽魏大名說鄉裏當家的事,原來牛大偉如此專橫跋扈,心想怪不得那天牛大偉捎上自己和孫梅,車上還有空位,卻把王副書記、江副鄉長和財政所長撂下,一溜煙把車開跑了。他問道:“還有這事?那牛書記也太張揚了吧?”

魏大名又一次笑了,說:“要不鄉裏民間怎麼送他外號‘牛魔王’呢?我再對你說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車子的事,鄉裏那輛越野吉普車是牛書記化緣來的,雖說是公車,主要由他使用。一次張揚下村檢查工作,讓司機開車過去,剛到村口不久,司機接到牛大偉的電話,問車子到哪去了?司機隻好如實回答,牛大偉稱自己有急事,對他一頓臭罵,說平時是怎麼交代你的,車子雖說是公車,但要保證主要領導用車。最後限他10分鍾之內趕回鄉政府。司機無奈,隻好將張揚他們攆下車,然後調頭回去。第二件事是搶鏡頭的事,每逢上麵領導下來,書記鄉長都要陪同,有一次張揚跑到領導身邊介紹工作,後來的電視畫麵特寫了這個鏡頭,鏡頭裏牛大偉站在張揚旁邊,距離領導很遠,這讓牛大偉很不爽。他在會上宣布了今後接待領導的有關規則,必須保證領導的正麵和自己的半個正麵始終處在鏡頭裏,這樣就防止別人搶鏡頭了。”

陳楚歌聽得心驚肉跳,他沒想到機關裏如此複雜,何況還是小小的鄉鎮機關,看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陳楚歌正準備說點什麼,魏大名卻不給他機會,又說開了:“不過話說回來,牛大偉霸道是霸道了點,但他也確實很有本事,是靠山鄉曆史上所有書記中能耐最大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在他來之前,靠山鄉的幹部工資發不全,人心渙散,大家有門路的找門路,沒門路的哭爹罵娘。鄉政府來人沒有飯吃,飯店不讓進,因為鄉裏欠錢沒法給,上哪家飯店,哪家飯店沒多久就得關門,許多飯店把鄉政府告上了法庭,法院也判決鄉政府給錢,可鄉裏拿不出錢,案件無法執行,總不能把鄉政府封了吧?這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牛大偉來了以後,一門心思解決財政困難,他說光在家裏守著不行,天上不會掉下餡餅,地裏不會長出錢來,錢怎麼來呢?得想方設法向各方爭取。這幾年還真讓他爭取了不少資金,欠幹部的工資也補發了,欠飯店的賬也還清了,有了車,還修通了到各村的公路。就憑這點,誰敢不服?即便有人對他的工作作風有意見,也不敢說出來。在靠山鄉,牛大偉是名副其實的老大,他有老大的範兒,也有老大的魄力。”

陳楚歌聽罷感歎說:“我看書記和鄉長平時見麵很熱乎的樣子,沒想到他們之間有這麼深的矛盾。”

魏大名撇了撇嘴,說:“這叫‘人心隔肚皮’,別看他們表麵上親熱,其實內心裏都在劍拔弩張呢。”

陳楚歌呆在座位上出神,忽聽得孫梅對他說:“陳楚歌,這些發票我已經理好了,你拿到書記那裏批一下,送張鄉長簽字,然後交到財政所就行,記住把我打的借條拿回來。”

陳楚歌知道這是跑腿的活,可牛大偉就在隔壁,她為什麼不自己拿去批呢?他不敢多想,便答應一聲,拿著發票過去了。

牛大偉看都沒看,在發票封麵上批了“已核”字樣,然後簽上名字寫上日期,對陳楚歌說:“孫梅告訴你怎麼處理了吧?”

陳楚歌點點頭,拿著發票來到張揚辦公室,將發票遞給他。

張揚信手翻了翻,問道:“書記批過了嗎?”

陳楚歌心想封麵上有,難道你沒看見,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雖然他想是這樣想,嘴裏卻說:“已經批過了。”

張揚又問:“小孫呢,這好像是她的事吧?”

陳楚歌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事是孫梅經手的,萬一張揚對哪張發票有疑問,自己可答不上來,便說:“是她讓我幫她弄的,要不我去喊她過來?”

張揚擺擺手,說:“不必了,我隻是問問。”然後他在封麵右端簽上“同意報銷”字樣,簽上名字寫上日期。

陳楚歌出門時仔細看了眼發票封麵,隻見牛大偉的字寫在左端,張揚的字寫在右端。

陳楚歌將發票交到財政所,抽回孫梅的借條,交到她手裏。

孫梅看了眼借條,將它撕碎,然後對陳楚歌說:“今後這塊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我最近身體不太好,需要多休息。”

陳楚歌嘴裏“噢”了一聲,算是答應。他抬頭打量了孫梅一眼,隻見她秀氣的臉龐上滿是疲憊之色,又不好問她身體哪裏不好,隻是呆呆地坐著。

郝正仁如果在的話,絕不會讓陳楚歌閑著,現在他不在,陳楚歌終於有了一刻清閑。可他馬上想到姐夫的事情一點頭緒都沒有,心裏又七上八下起來。陳楚歌猛抬頭看見魏大名在門外朝自己使眼色,便對孫梅說:“我去房間拿樣東西,馬上就回來。”

孫梅眼睛盯著手中的書,像沒聽見一樣。

陳楚歌出了門,見魏大名在前麵走,便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後麵。來到魏大名的房間,陳楚歌閃身進了屋,並將門關上。

“你這家夥,還說是朋友呢,每次都是我去找你,你從來想不到來看我一回。”魏大名見麵就抱怨道。

陳楚歌知道他又是舊病複發了,像他這種話癆的人一天不跟人說話就渾身不舒服,便說:“你看我哪有時間啊,每天撲在材料堆裏,都快把我埋起來了。”

“我剛才見你拿發票到財政所去了,報銷什麼呀?別是什麼好事瞞著我。”

“是書記出差的發票。我正要向你請教,按說鄉鎮的財務是行政領導一支筆審批,怎麼是書記先批,然後張鄉長再簽字報銷?”

魏大名哈哈大笑,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是靠山鄉的規矩。牛大偉在外麵跑回來不少資金,他要花個錢還得看張揚臉色,這他能受得了嗎?於是他搞了個財務製度,規定5000元以下由鄉長直接審批;5000元以上由書記核後鄉長簽字入賬,其中超過20000元須經黨政聯席會研究同意支出後按前述規定辦理。這個製度是黨政聯席會上通過的,這樣就為牛大偉花錢開辟了綠色通道。大家也都理解,在外麵跑項目各方神聖都要打點,花錢縮手縮腳的可不成。”他說完,突然問道:“這不是孫梅在辦麼?”

陳楚歌也沒想太多,說道:“她讓我幫她的,還說這塊工作交給我了。”

魏大名喜笑顏開,說:“恭喜老弟,這麼快就修成正果了。”

陳楚歌被他說得莫名其妙,不解地問:“我何喜之有?”

魏大名歎氣道:“楚歌,我看你腦子也不笨,要是笨你也考不上大學,怎麼這點都不開竅呢?你想啊,老大把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你了,你如果不是他的那什麼人他能放心嗎?”

陳楚歌被他繞來繞去繞糊塗了,問道:“我是他的什麼人?”

魏大名直搖頭,然後大聲衝陳楚歌耳邊說:“心腹!”

陳楚歌嚇了一跳,他當然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四下看了一眼確定沒人,小聲嗔怪地對魏大名道:“別瞎嚷嚷,你胡說什麼呀?”

魏大名指著陳楚歌的鼻子說:“好啊,你跟我裝糊塗,我再也不跟你說了。”

陳楚歌和魏大名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的德行,便假裝轉身離開,嘴裏說:“你不說拉倒,是你找我說話的。”

魏大名舉手作投降狀,說:“我認輸,算我沒說。孫梅為什麼把這塊工作交給你了呢?”

陳楚歌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話,但他也想不通孫梅為什麼這樣做,便說:“她說她身體不適,需要休息。”

魏大名點點頭,說:“也是,一個女孩子家成天喝酒,就是我們老爺們也不行,身子又不是鐵打的,哪裏架得住啊?”

陳楚歌感到奇怪,問道:“你說什麼?孫梅成天喝酒,跟誰喝啊?”

“還能跟誰喝,陪領導喝唄。你以為老大那些錢好要嗎?那都是孫梅拿身體拚回來的。現在好了,你站在老大的隊伍裏了,下次就由你衝鋒陷陣了。”

“聽你這麼說,靠山鄉除了老大的隊伍,難道還有別的隊伍?”

魏大名見陳楚歌饒有興趣,說:“當然囉,誰願意心甘情願地交出陣地?隨著黨委換屆的日期臨近,老大的隊伍正在分化,張揚要將丟失的陣地奪回來,而且他也要培養人脈資源,以便在他當書記時好鞏固地位。你別看書記鄉長之間表麵上風平浪靜,其實就像鴨子一樣,上麵紋絲不動,水麵底下在拚命劃水呢。你知道老大為什麼調你來黨政辦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