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歌努力提高材料寫作水平。牛大偉宣布陳楚歌正式擔任黨政辦秘書。郝正仁暗暗叫苦:這個年輕人越逼越上路……
農曆小年以後,一直陰沉沉的天突然飄起了雪花,整個世界一片銀妝素裹。
鄉裏更加忙碌起來,因為這個時候是縣裏領導進村“送溫暖”的集中時期。這場雪不早不遲地湊了個熱鬧,讓領導們心神暢快,一來顯示領導們不畏嚴寒的精神,二來表達了上級關心群眾“雪中送炭”的美意。
陳楚歌每天晚上必看龍山縣新聞,他發現最近一段時間全是“送溫暖”的報道。領導幹部們握著困難戶的手,噓寒問暖,奉上一個大紅包,而困難戶們則麵對著電視鏡頭,熱淚盈眶,一個勁地感謝黨感謝政府。
“這就是冬天裏的一把火,它能溫暖多久呢?誰也不知道。”魏大名邊看電視邊發牢騷。
陳楚歌卻並不附和魏大名的牢騷,在機關單位裏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他明白有時候不得不需要搞點形式,有些形式是工作需要,是非搞不可的。也並非所有的形式都是不好的,還得就事論事,不能一概而論。
魏大名反駁:“我看沒有必要,這叫勞民傷財!你看市裏領導下來,得有縣裏領導陪著,前呼後擁一大幫,送來個幾千塊錢還不夠下麵開銷的。”
理是這麼個理。可是不管怎麼樣,困難戶能夠得到一些實惠,暫時解決一些困難,老百姓能夠安樂祥和地過一個春節,總是件好事。退一步說,即便是走個過場,也總比連過場都不走好吧?
陳楚歌想如果牛大偉看這個問題,絕對不會這樣想。看他這幾天樂得屁顛屁顛的,一定是把這看作與上麵領導接觸的大好機會。
陳楚歌感到吃驚,自己什麼時候學著從牛大偉的角度思考問題來了?這對自己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變化,他想如果自己不學會這樣思考,那就不能和牛大偉想到一起。什麼時候兩人想到一起的時候,他這個黨政辦秘書就合格了,地位也就穩了。
雖說陳楚歌沒有正式調動過來,但他的工作崗位已經明確。牛大偉在上一次的黨政聯席會上宣布了對他的任命,黨政辦秘書,等手續辦過來後就正式行文。
“老魏,我當你是朋友勸你一句,你的臭脾氣可要改改了。”陳楚歌見江副鄉長離開,整個值班室裏隻自己和魏大名兩個人時說道。
“喲,你小子當黨政辦秘書才幾天就擺譜了?告訴你我的脾氣天生就這樣,怎麼改?除非你拿膠帶封住我的口?”
“你這人好歹不分,我給你講個擊鼓罵曹的故事吧。”
陳楚歌開始講起了故事。三國時有一個禰衡,書底子厚,很有見識。孔融把他推薦給曹操,禰衡明知這個老家夥的底細,還要硬著頭皮去撞大運。萬一曹操很懂事兒,給足他禰衡麵子,那麼,自己就留下任職。偏偏曹操不買禰衡的賬,甭說委任什麼官職了,就是沏茶讓座這種最起碼的禮數都不周到。禰衡惱了,開始大肆攻擊曹操的文治武功,他撇著嘴貶低人才濟濟的曹營:什麼玩意兒?除了酒囊飯袋,就是衣裳架子。曹操被罵急了,命令他在盛大的宴會上,充當敲鑼打鼓的奴隸,也算扯平了。曹操隻想羞辱羞辱這個自不量力的張狂之士,禰衡卻打算在宴會上跟曹操玩命,他脫了個大光膀子,掄起鼓槌,邊敲打邊罵街,當著文武官員的麵,把曹操徹底糟蹋毀了。按照禰衡的咒語,端坐正位的“大漢丞相”應該立刻拉出去槍斃。大庭廣眾之下,謾罵政治領袖,當然要問他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大罪。但是,曹操忍了,他的過人之處就是“做壞事不留惡名”。禰衡應了曹操的差派,去劉表那兒搞“招安”,明明辦不成的事,偏要他去送死。禰衡接了這個活兒,也希望“騎馬找馬”,為自己的政治抱負找一條出路。不想,劉表看破了曹操“借刀殺人”的小心眼,這個老奸巨猾的政客又把禰衡打發到黃祖門下。黃祖是個頭腦簡單、點火就著的地方軍閥,他可不像前兩位老兄那樣有城府、有涵養。禰衡喝多了,又想摸摸黃祖的老虎屁股。他帶著一副“特派員”的嘴臉,指手劃腳揶揄黃祖,說他像廟裏的泥胎,白吃白喝享受供奉,就是一點兒也不靈驗。黃祖哪裏肯容這個瘋子罵人不帶髒字,利利索索地把禰衡處死在了鸚鵡洲。
“好啊,你把我比作禰衡,有才華,沒頭腦,自個把自個兒小命斷送了,這不是咒我嗎?”魏大名氣惱地說。
陳楚歌認為魏大名的個性和這位古人很像,害的是無法根治的“高傲病”,有一種幾近病態的自戀,認為自己比什麼人都清醒,有著白眼向天、臧否人物的嗜好。“老魏,我隻是舉個例子,你在咱們鄉是個人才,這點大家都認可,但如果你恃才傲物,就會物極必反,說句不客氣的話,有用才是人才,無用就是廢品。”
魏大名嘴巴翹得老高,說:“楚歌,你說話的味道比老大還足,今天我算是領教到了。”
“我當你是朋友才這麼說的,如果你不拿我當朋友,算我沒說。我去睡覺了!”
魏大名攔住陳楚歌:“別生氣嘛,我跟你是開玩笑的。楚歌,實話對你說吧,自從你到鄉政府來了以後,對我的影響還是蠻大的。你身上有一股勤奮、堅強的品質,而我恰恰缺乏這點,所以我要向你學習。隻要你還拿我當朋友,我向你保證一定改。”
陳楚歌樂了,說:“好,我相信你。”
真心朋友是一劑心靈雞湯,每個人都需要,但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真正擁有。陳楚歌心想官場上很難有朋友,要麼是互相利用的酒肉之交,要麼是“當麵是朋友,背後下毒手”。像魏大名這種性情耿直的人,隻要他把嘴巴關緊點,完全可以當作知心朋友的。
年前要寫的材料很多,郝正仁將絕大多數的活都甩給了陳楚歌。陳楚歌也不推辭,每天早來晚走,加緊趕工。那本公文寫作的書已被他翻破了,公文寫作的套路也爛熟於胸,可是他仍然感覺自己底氣有些不足。
魏大名曾經跟陳楚歌說到機關裏的文字,比八股文更令人生厭。一是套路死。比如方案就是:指導思想、活動內容、方法步驟、領導機關;總結就是:開篇套話,黨的領導,形勢大好,接下來成績斐然,一二三四,收篇不痛不癢,前途光明,繼續努力;調研材料就是:開篇為某目的,發問卷若幹,開座談會若幹,接下來戴幾頂帽子,寫幾個盡人皆知的問題,作一下淺白的分析,最後提幾條領導喜歡的建議,領導不喜歡的誰也不敢提。二是語言死。用來用去,就那麼幾個詞打轉,稍加變化,領導就會把它刪除,謂不合文體。三是內容空。成績多多,連篇累牘,問題也有,略而帶過。當年魏大名也在鄉黨政辦待過,幹了不到一年就被“發配”到文化站,名曰宣傳幹事,其實是個閑職。他說這樣也好,可以寫點喜歡的東西,不受這些條條框框的限製。
郝正仁則自鳴得意,他說很多有寫作才華的人到了機關,寫不好公文,雖然這些人發表過許多小說、詩歌、散文,對文字的駕馭能力也很強,但公文寫作與文學創作是兩碼事,隔行如隔山,要想寫好必須從頭開始,有很長的路要走。也有人急功近利,從書店裏搬回一大撂公文寫作教材,想走捷徑找到寫作的竅門,就像阿裏巴巴喊著芝麻開門一樣。書上的公文寫作套路是有,如同中藥店裏陳列的各種中藥材一樣,你隻知抓藥卻不會開處方怎麼行?
陳楚歌不像魏大名那樣耍個性瞧不起材料公文的寫作,要幹公事就離不開公文,寫好公文是幹好公事的第一步。陳楚歌也知道郝正仁話裏有話,說的就是自己。他承認郝正仁的話說得對,也承認郝正仁的材料公文寫作有一套。自己雖然自負有才,也照貓畫虎地惡補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抓到公文寫作的真正要領。
陳楚歌向張春江討教,張春江說:“楚歌,你別笑話我了,你比我有才,搞這些還不是小菜一碟?”陳楚歌強調公文寫作與文學創作不一樣,張春江說:“我們單位剛組織了一次培訓,我在辦公室被要求必須參加,有一個行政學院的教授講了題為“捅破公文這層紙”的課,有幾個觀點,想必對你有益。他說公文不僅僅是文字,而是文字背後隱藏的東西。公文教科書上所告訴你的,大多是公文的規定性套路,是做衣服的樣式和尺碼,除此之外,別無所有。一個優秀的文秘寫作人員,一個優秀的領導者,如果不能洞悉文字背後的意義,是不可能僅憑套路寫作公文的。就像熟知了衣服的款式和尺碼,你依然做不成裁縫一樣。寫公文必須像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一樣去觀察、去思考,了解政事、人事的運作背景、運作方式、運作軌跡,才能有熨帖到位地表達。所以,要想寫好公文、講好官話,就是要弄明白這些道理。這位教授的課講得非常生動,他根據王國維關於做學問的三種境界,把公文寫作也分為三種境界:第一境界‘花自飄零水自流——會記流水賬’。能夠按事情發展的自然順序,按照文字的邏輯要求敘述事情經過,雖然不會對材料如何加以取舍、如何謀篇布局、如何把握中心思想等,但能把想說的事,用完整的文字表述出來,便有了做文字工作的基礎。第二境界‘年年歲歲花相似——熟悉文章套路’。懂得吃透上級的政策,吃透下麵的情況;知道什麼材料用《通知》,什麼事情用《通報》;知道例子的選擇,觀點的映襯;能把握不同領導的思想脈絡和語言風格等。到了這個境界,一般的公文寫作已無大問題,但容易被格式化和概念化的東西所束縛,容易陷於教條主義、本本主義和經驗主義的框框裏,比較缺乏想象,缺乏激情,缺乏創造。雖然挑不出什麼毛病,但也不會給人留下更深印象。第三境界‘桃花潭水深千尺——有思想深度’。思想是文章的靈魂,一篇文章隻有具有深邃的思想,才會有生命力,才會走得更遠。要想寫出有思想的東西來,必須要加強理論學習,提高思維層次;必須要勤於思考,鍛煉思維能力;必須要時時觀察總結,注意培養領悟能力。隻有這樣,才能對掌握的材料進行‘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的加工製作,才能將一堆亂麻似的材料理出頭緒,提煉出有思想性的文字來。”
陳楚歌聽罷,大開竅門。誰說公文寫作就一定是像魏大名說的那樣“假大空”?寫公文同樣需要詳實的材料、深入的分析研究,而且需要文采。在這一點上,陳楚歌特別崇拜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很多文章其實也是公文,或用典,或比喻,或抒情,或議論,總給人以感染和吸引。最重要的是公文也要有觀點和思想,這是任何文章的靈魂。公文的觀點和思想不是自己來定的,不但要加強理論學習,把握好政策,更重要的是要把領導的意圖吃透。材料公文是領導意圖的體現,而領導的真正意圖往往不是公開說出來的,要靠你自己去體會領悟、觀察總結。
牛大偉對陳楚歌的材料一開始也是不滿意的,可陳楚歌是他要過來的,不滿意他也隻有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好在鄉裏也沒有什麼大材料,許多東西他不要稿子也能洋洋灑灑講上幾個小時。
郝正仁抓住這點大作文章,不僅處處宣揚“你看著寫吧”的笑話,還跑到牛大偉處打小報告,說陳楚歌什麼狗屁中文係的高材生,連公文小兒科的東西都不懂,言外之意讓牛大偉把他退回去。
牛大偉知道他居心叵測,問他是不是陳楚歌的師父,師父到處搬弄弟子的是非,還有個師父的樣子嗎?弄了郝正仁一個大紅臉。不過,郝正仁提出“師父領進門,修行靠自身”,是陳楚歌沒這個天賦,跟他無關。這下把牛大偉惹毛了,怒道:“你還是不是黨政辦主任?如果不是,你馬上把辭職報告交來,我立馬就給你批;如果是,材料弄不好是你黨政辦內部的事情,我隻找你,他不行,你就自己動手寫。我不問過程,隻問結果。”
牛大偉話雖這樣說,但還是對陳楚歌旁敲側擊,告訴他寫好公文要靠積累和訓練,僅有文字表達能力不行,還要熟悉機關公務活動的內容和要求;僅僅看到表麵,不熟悉、不體察事物的內部,不研究事情的微妙曲致之處,是不會達到某種境界的。如同練功,僅練筋骨皮,不練內功,不會是好功夫。好在陳楚歌進步很快,牛大偉也越來越滿意。尤其是經曆過年前一段時間的材料“轟炸”之後,陳楚歌對鄉裏的機關公文已經駕輕就熟,和郝正仁也不分伯仲了,這是他心中引以為傲的。所以,在年底最後一次黨政聯席會上,他任命陳楚歌為黨政辦秘書,在宣布的時候,他特地看了郝正仁一眼,隻見他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十分難看,而自己心裏卻樂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