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嘟噥著嘴不作聲了。

小趙回來後,大家都用完主食,準備散了。張福來交代小趙將陳楚歌送回鄉裏,然後喊服務員埋單。

陳楚歌暈暈乎乎地回到房間,覺得口渴難耐,房間裏沒熱水瓶,平時都是下班的時候把水瓶放在食堂裏,燒飯的師傅給裝滿然後自己拎回房間,今天因為出去應酬了,水瓶還擱在食堂裏,而食堂早就關門了,師傅也已經回家。

陳楚歌來到值班室,值班室裏沒人,也沒有熱水。他看了一眼公示欄,值班領導是王副書記,工作人員是魏大名。

陳楚歌徑直來到魏大名房間,魏大名已經睡下了,被敲門聲驚醒,替陳楚歌開了門,不高興地說:“你在哪喝了這許多酒,跑我這裏發酒瘋?”

陳楚歌說:“老魏,我水瓶落在食堂裏了,想到你這裏討口水喝。”

魏大名一聽,臉上的表情舒緩開來,說:“我這有好茶,我給你泡杯茶醒醒酒,反正我已經被你吵醒了,一時也睡不著,咱們倆聊聊天。”

陳楚歌大腦很興奮,加上他最近心裏很苦悶,也有一股想傾訴的衝動。可他又擔心被魏大名連累,雖說自己認同他這個朋友,畢竟魏大名的名聲不好,要是被人發現和他交往過頻,到時鄉裏什麼內幕消息別人就會懷疑是自己透露的,這樣會引起牛大偉對自己的不信任。想到這,陳楚歌問道:“王副書記呢?今晚不是你們倆值班嗎?”

魏大名邊泡茶邊回答說:“你呀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最近哪個帶班領導還正常值班啊?他們哪,一個個不是在領導家串門,就是在酒場和牌桌上應酬,誰還有心思搞工作,更別提值班了。”

魏大名將茶泡好,端到陳楚歌麵前。陳楚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說了聲“謝謝”。

魏大名嗔怪道:“謝什麼?朋友之間是應該的。我告訴你,朋友的基本作用是互相幫忙,甚至從某個層麵上來講互幫也是一種維持朋友關係的紐帶。你認識一個朋友,隻想著幫他,不讓他幫自己,你想做雷鋒呀?事實上,你多索求朋友的幫助,朋友下次請你幫忙時才會心安理得,交往起來才不會有別扭或扭捏。次數一多,朋友就能深發展成好朋友。這是一種微妙的心理關係,多多善加利用,你才能結交更多的好朋友。我之所以向你借書,你以為我全部看了?實話告訴你有些書我根本沒看,之所以我不斷地向你借,一來咱們可以經常見麵聊天,二來讓你感到幫助別人的樂趣,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你心裏認同我這個朋友,總有一天你也會尋求我的幫助,這樣朋友關係才能更牢固。剛才你說來找水喝,我不但不生氣,還泡茶給你喝,就是因為我認為這是你對朋友應有的尊重。真正的朋友之間不是單方麵的付出或索取,而應該是相互的。有些大度的朋友喜歡幫別人,自己有困難了卻因為麵子,很少去求人家幫忙,這是一種徹底的傻。”

原來如此!陳楚歌沒想到魏大名無意中的點撥,使自己豁然開朗。怪不得牛大偉為自己姐夫孫二狗的事不直接找周局長說情,而是通過鄧軍,這樣做既是防止張揚知道是誰說情,畢竟拐了一道彎,更重要的是讓鄧軍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作用。看來牛大偉是精通朋友之道的高手,他批評自己婆婆媽媽,其意很明了,朋友之間互相幫忙是正常的,一點小事就掛在嘴上會讓朋友難堪。牛大偉幫助張福來取得礦藏開采權,後來張福來幫助牛大偉擺平了交通事故,現在張福來要進軍經濟開發區,說是牛大偉替他規劃的。他還提到“天時、地利、人和”,其中“人和”還不是因為牛大偉到經濟開發區任職?他有這個自信是因為他覺得牛大偉是朋友,真正的朋友是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問題的。

“在想什麼呢?”魏大名見陳楚歌陷入沉思,便問道。

陳楚歌喝了口茶,說:“我在想老大要是走了,我該怎麼辦?還有我的關係還沒調到鄉裏,他走了恐怕就沒人問了。”

魏大名說:“我早就提醒過你,老大是一定走的,你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見他一直忙,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向他提,還有一個顧慮就是在這節骨眼上,怕給他添亂。”

“你呀,有一門不好,就是瞻前顧後的。這是你個人的事情,你不去說誰幫你說?依我看老大將此事忘得一幹二淨了,當初調你來是拿你充炮灰,現在他馬上榮升了,你對他來說也就一無是用了。”

魏大名的話比醒酒藥還有效,陳楚歌的大腦突然清醒了,牛大偉榮升已經確定無疑,他離開了靠山鄉,自己怎麼辦?如果自己關係過來了,張揚頂多對自己不感冒,但攆不走自己,現在自己身份還是借調,一旦他掌權,把自己退回去的可能性很大,那時候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想到這,陳楚歌身上冷汗直流,他打算等第二天牛大偉一上班就跟他談談,這件事再也拖不得了。

陳楚歌喝完一瓶水,感覺再不口渴了,便向魏大名告辭。魏大名拿起桌上一張紙遞給他,說:“這是我剛寫的一首打油詩,你回去好好琢磨吧。”

陳楚歌回到房間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想人重用,拍馬就行;欲己晉升,禮拜要勤。斯是訣竅,唯我洞明。胡話貴乎多,獻媚在於精,善於拉幫派,慣於巧鑽營。可以討喜歡,拿獎金。無辦公之辛苦,無下鄉之勞神。絨線細細結,青茶慢慢品。人讚曰:“聰明絕頂。”

陳楚歌知道這是仿唐朝詩人劉禹錫的《陋室銘》所寫,於是文思泉湧,站在牛大偉的角度和了一首:

位不在高,頭尖則靈;官不在大,手長則行。斯是訣竅,唯我鑽營。對上捧粗腿,對下用私人;吹牛行鴻運,拍馬不碰釘。可以開後門,講交情。無正義之細胞,無原則之準繩。煙酒來開路,有錢能通神。自豪曰:“何鄙之有。”

正當陳楚歌熄燈準備睡覺時,猛然見遠處一束閃亮的光線映入眼簾,已經是淩晨時分了,怎麼還有車往鄉政府來?

陳楚歌躡手躡腳來到窗前,掀開窗簾一角偷偷往外看,隻見車子到鄉政府門口前熄滅大燈,像一條魚一樣悄無聲息地滑進院內,然後從車上下來兩個人。陳楚歌借著朦朧的月光,認出是牛大偉和孫梅。這麼晚了,他們來幹什麼?正這樣想時,隻見兩個人輕輕上樓進了牛大偉的辦公室,陳楚歌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見他們出來。

牛大偉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麵是辦公室,裏麵還有一間休息的房間,陳楚歌經常進去,知道裏麵的布局。他想怪不得郝正仁說老大和孫梅之間不正常呢?這話要不是戳痛了老大,老大會那樣對待他嗎?看來老大和孫梅之間果真有一腿。平時鄉裏私下議論,說老大帶著孫梅名曰工作,實則是暗度陳倉。還有楊燕的話也說漏了嘴,她問老大有了女秘書怎麼還要他這個男秘書?楊燕是張福來的女秘書,平時在公眾場合都打情罵俏的,兩人之間已沒有秘密可言,有句話說得好,所謂女秘書就是讓老總秘密舒服的。對於孫梅,名義上是黨政辦工作人員,可牛大偉帶著她四處應酬,有時孤男寡女在一起,有些事情就說不清道不明了。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天見了,陳楚歌覺得有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第二天一大早,陳楚歌來到辦公室,就見孫梅拿著抹布從牛大偉辦公室出來。

“早啊。”陳楚歌和她打招呼。

孫梅臉紅了下,說:“你也早。”

陳楚歌將辦公室裏的衛生打掃一遍,然後把最近要做的工作梳理一下,這時上班的人陸續到了。

郝正仁到了,對陳楚歌說:“最近組織部要來考察鄉黨政班子,上次讓你把材料準備一下,你弄得怎麼樣了?”

陳楚歌說:“我已經弄好了,正準備送你修改呢。”說完,將材料遞給郝正仁。

郝正仁翻了翻,還給陳楚歌,說:“我沒意見,你送老大過目吧。”

陳楚歌來到牛大偉辦公室,將材料放在他麵前。“老大,我想問下調動的事情。”

牛大偉看了眼陳楚歌,說:“我已經找過人事局了,編辦的會議還沒開。這樣,你以鄉黨委政府的名義先打個報告給我,回頭我遞上去,等會議開的時候過一下。”

陳楚歌昨晚沒睡好,一直擔心這個問題,沒想到牛大偉早有考慮,看來自己是杞人憂天了。

陳楚歌回到辦公室,擬好報告,找郝正仁蓋章。

郝正仁怒氣衝衝地說:“誰讓你這麼做的?進人的事情必須經過黨委會集體研究決定,沒開會我可不敢隨便給你蓋章。”

陳楚歌說:“是老大讓我打這個報告的,要不你去問問他?”

郝正仁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了底氣,說:“等老大親口告訴我後再說。”

陳楚歌聽見牛大偉在叫他,連忙過去。

牛大偉將材料遞給他,說:“你拿到張鄉長那,請他看一下可有什麼意見?”

陳楚歌觀察了一下牛大偉的表情,顯然他對這份材料是滿意的。當然,對於這份材料,陳楚歌是下了功夫的。經過這段時間的曆練,他摸索出一套寫材料的經驗:講成績,要實講,這個“實講”的實,不是老實,更不是事實,而是指那些貌似事實的統計數字;講問題則要虛講,一帶而過,可以說大話,放狠話,就是沒有具體內容;還要善於把教訓吹成經驗,把失敗吹成成功,把無能吹成本事,把丟臉吹成光榮。無論是上級領導還是牛大偉,他們肯定喜歡聽好的,所以必須講形勢大好,講成績,講進步,講總體發展,隻有傻瓜才會講問題,講失誤。雖然領導們常常說,成績要講夠,問題要講透。自己千萬不要信以為真當十足的書呆子,成績當然要講夠,但問題千萬別講透;講問題不能大痛,隻能小癢,要害的、主要的都不能講;隻能講一些無關大局,與領導能力、領導官德無關的小問題,而且要點到為止,不可分析。

陳楚歌覺得自己變了,變得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可是在這種環境下,能允許他有思想有主見嗎?想都別想。他就是一隻陀螺,被人用鞭子抽著旋轉,自己無法控製自己。如果他想改變,命運隻有一條,意味著剛剛走上軌道的政治生命胎死腹中。

“我讓你打的報告呢?”牛大偉問。

陳楚歌將報告遞給他。

牛大偉看了一眼,問道:“怎麼沒蓋章?”

陳楚歌本不想實話實說,但現在關乎自己的切身利益,再吞吞吐吐隻怕吃虧的是自己,便說:“郝主任不給蓋,要你同意才行。”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我要不同意並不幫你疏通,你這報告有什麼用?人事部門都不會收,更別說拿到會上通過了。你去吧,叫郝主任到我這來一下。”陳楚歌離開的時候瞥見牛大偉臉色十分難看,顯然夠郝正仁喝一壺的。陳楚歌覺得自己有些小人,但對付君子用君子的方法,對付小人也得用小人的手段,在個人問題上,絕不能聽任郝正仁擺布,這是底線。

郝正仁聽陳楚歌說牛大偉讓自己過去,明白是為蓋章的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陳楚歌知道郝正仁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此刻他顧不得許多了,拿了材料來到張揚的辦公室:“書記請您過目一下,提提意見。”

張揚臉上掛著微笑,說:“就放這吧,有什麼意見我當麵向書記彙報。”

陳楚歌昨晚和魏大名探討過張揚最近的變化,魏大名說這很正常,雖說張揚和牛大偉之間矛盾很深,但在換屆的節骨眼上還是以大局為重,他需要牛大偉向組織上推薦自己作為繼任書記人選,而牛大偉也需要他的支持以便獲得晉升。唇亡齒寒、兩敗俱傷是誰也不願意見到的。

陳楚歌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孫梅不在,郝正仁正在座位上悶頭抽煙,臉色鐵青,見陳楚歌進來,厲聲說:“你小子棒槌上街,到鄉裏還沒三天就成了精,學會惡人先告狀了?老大沒有好果子給我吃,我也不會有好果子給你吃,他不一定能拿下我,但我肯定能治得了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到底誰是惡人?陳楚歌心裏既解氣又好笑,說:“郝主任,這可不關我的事。我是按老大的要求打了報告,然後交給他,他說他來處理。我並沒有說什麼,你別把問題想複雜了。”

郝正仁見陳楚歌頂嘴,氣得七竅冒煙,正要發作,見孫梅進來,又硬生生地將要說的話吞進肚去,然後繼續大口抽煙,煙霧彌漫著把他包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