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兆天居然沒覺察出來,仍然用傲慢的目光看住他,道:“還有一件事,剛才我忘記說了,事關你個人問題。我知道史總你是一個非常自愛的人,你也知道自己魅力所在,不瞞你說,現在史總你可是公司上下的紅人,不隻是權力,權力算什麼,是你個人魅力。但我提醒史總一句,別對公司女孩下手,不好,中國有句老話,兔子不吃窩邊草,史總不至於沒聽過吧?”
史睿楓當時並不清楚遲兆天在說誰,這些話又從何而來,但他裝出一副全明白的樣子,輕輕笑了一聲,衝遲兆天說:“完了?”
“完了。”遲兆天也跟著笑了起來,但兩個人的笑分明有不同意思。笑過,遲兆天又說:“看來史總是聽不進去,好吧,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可要采取措施了。”
“什麼措施?”
“我得請你母親史女士來,告訴她,她寶貝兒子可能要給她娶一個大陸媳婦回去,還是我海寧的骨幹成員。”
“混蛋!”史睿楓突然罵過去一句。就在遲兆天愣神的空,史睿楓像一挺剛剛修好的機關槍,劈裏啪啦就衝遲兆天掃過去一梭子。“工作的事我可以跟你交流,也可以聽你的意見,因為你是董事長,是海寧掌舵人。個人事務,我請你閉口,因為你的眼裏全是邪惡。”
“邪惡?”
“比邪惡更可怕,簡直是無恥!”史睿楓想不起更能發泄的詞。
“哈哈。”遲兆天笑了,“史總別急,我不就一說嘛,你急什麼,莫非真被我擊中了?很多人就這樣,平日裝作無事,一旦被別人擊穿,馬上就歇斯底裏。”
“你——”史睿楓突然間又無語。他恨自己這種性格,明明被人咬,自己卻還擊不了。
遲兆天卻乘勝追擊,換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口氣:“好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畢竟我年長一點,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史總你呢,也是有身份的人,何況你的婚姻是件敏感事,至少不應該傷了你母親。”
遲兆天再次提到母親,史睿楓就覺這人不隻是陰險,有些太惡毒了。史睿楓所以至今未婚,的確跟母親有關。之前他在香港鬧出過一場風波,想必遲兆天已經打聽清楚,這天故意拿出來損他,同時也帶著威脅。史睿楓本想就這話題質問遲兆天幾句,又一想他們之間的任何爭吵,都不能傷及他母親,遲兆天沒有資格拿他母親說事。“混蛋!”他罵了一句,憤然離開。
那天的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此時想起來,史睿楓就覺有些發笑。何必呢,人家懷疑就讓懷疑得了,自己幹嗎跟著發瘋,不值,也不應該。但他知道,跟遲兆天的關係是再也複原不了了。有些關係一直是小心翼翼維護的,就跟玻璃器皿一樣,一不留神弄破,就再也難以複原。
此時站在月光下,令他懊惱的不是這些,他跟遲兆天的個人恩怨暫且先拋一邊,史睿楓懊惱的是,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經理人,加盟海寧五年,非但沒讓海寧走出一條新路,相反,海寧在原來的池子裏越陷越深,以至於今天,連邁一下步子的力量都沒有。他對不起海寧,同樣對不起自己,當然,更對不起的,是在病床上對他寄予厚望的母親。
五年時間,他算是白白浪費了。
3
母親沒睡,在等他。
史睿楓重新回到病房,已是淩晨兩點二十。他連著打了好幾通電話,大家說法各異,但有一點已經清楚,奉水的氣候近幾天突然反常。幾個人同時跟他提到了許案,有兩位甚至直言不諱,明確告訴他風波要來,海寧將會陷進另一場漩渦。
風波是指許案。他們不停地暗示,原本歸於平靜的許案,很可能要被重提,海寧凶多吉少啊——
必須找到範正乾!
副總範正乾真的不在江北,公司總部找不到,鏡湖那邊也沒,電話關機,各方聯係過了,音信全無。史睿楓跟範正乾妻子柳芝也聯係過了,柳芝說,老範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她也在四處找。“我家老範不會出什麼事吧,都說他也跟著貪,我真想請這些說話不長眼的人來我家看看,我們貪什麼了,就這房子,還有這一堆破家具,送都沒人要,還貪呢。他為海寧操了大半輩子心,臨頭來卻落這麼個下場,不公啊。”柳芝在電話裏憤憤地說。
史睿楓沒耐心聽下去。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更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
他衝柳芝說:“大姐你別急,我們正在聯係,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
柳芝肯定是急瘋了,莫名其妙說:“睿楓你問問北京吧,你不是北京有關係嘛,可不能由著他們胡來,姓許的貪,跟我家老範有啥關係啊,很多事我家老範也是被逼的。”
史睿楓無聲地苦笑,人在急昏頭的時候,總是會說一些不該說得出來。柳芝急成這樣,史睿楓能理解,但他不讚成柳芝的說法。範正乾失蹤到底跟許案有沒有聯係,誰也不敢亂下結論,如果是,那就算機密,他們隻能等相關部門通知,而不能亂動用關係。
對內陸很多做法,史睿楓一直抱有看法,比如凡事找關係,比如總覺得有什麼力量可以拯救自己。這個世界上,誰也拯救不了誰,能拯救你的隻有你自己。
不少人的荒唐在於,大家都憎恨不公,呼籲公平,可大家都在想著不公。心裏這麼想,嘴上卻不能講,他跟柳芝說了幾句好話,寬慰一陣,找個機會掛了機。
不過從內心裏,史睿楓不願將範正乾跟許案扯一起。就算別人都攪進去,老範也不會,這點史睿楓還是有把握。範正乾是個怪人,或者說,是個正統得跟時代不合拍的人。按常規的思路去解讀範正乾,會碰壁。
史睿楓跟範正乾搭班子也有五年了,對老範,他仍然不能說是已經了解。
現實中的範正乾跟傳說中的範叔叔怎麼也對不上號,傳說中的老範有著極其神秘的色彩,是一個典型的傳奇人物,很多故事史睿楓打小就知道,母親告訴他的。
可以說,史睿楓這生受影響最大的,就是老範。
但到內陸五年,史睿楓幾乎沒有感受到那種傳奇,跟他搭班子的老範不僅傳統守舊,且唯唯諾諾。個別時候他都懷疑,老範是被母親史燕萊神化了,是母親杜撰出的一個人物。直到跟遲兆天吵過架,史睿楓才明白,他錯了。老範這輩子,是被遲兆天毀了,或者說,是被遲家父子毀了!
史睿楓心裏很亂,找不到範正乾,他該如何麵對許案,如何規避許案即將給海寧帶來的衝擊?都怪他,沒把許案當回事,看來自己還是不夠敏感!
史睿楓以前很少關心這些,看到內陸企業的老總們老是在一起探討政治,打探各類小道消息,包括他的老板、海寧董事長遲兆天,這方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政界有個風吹,草還沒動,他們這邊就已起浪。以前他認為這些很無聊,企業家最該關心的應該是市場,是行業的流變與發展,跟世界的距離,還有科技和技術的進步,管理創新。總之很多。獨獨應該遠離的,就是政治。但內陸企業家談這些的少,談官員的多,談關係的更多。他真不能理解,搞企業跟這些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有,也不至於讓企業家們把大把的精力和腦細胞耗費在這上麵吧?
實踐告訴他,錯的是他,是他對內陸不了解,對內陸企業所處的環境還有位置不了解,對內陸企業家所處的尷尬境地更缺少了解。現在史睿楓不一樣了,他比遲兆天他們更關心這些。是的,企業家真應該關注經營之外的許多事,尤其政策層麵的變化。內陸幹了五年,史睿楓深深體會到,政策層麵細微的變化都有可能給企業提供無限的商機,提供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也有可能導致災難。
比政策更厲害的,是官員的喜好。這點特別有意思,以前在香港,在美國,史睿楓隻知道做企業是用不著看人家臉色的,他也不會察言觀色,這些對他來說是天生的弱項。打小母親教會他一樣東西,做人要有骨氣,不媚不俗,不低頭不哈腰。況且在香港或是美國,合作是雙方共贏的事,沒錢賺的生產,就算你把臉貼上去人家也不會理。內陸卻不一樣,很不一樣,提起這,史睿楓真是感慨萬千,甚至有種五年裏脫胎換骨的感覺。
因為這些,史睿楓現在變得敏感,性格中也有了多疑,遇事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就事論事,簡單,會由不住地去聯想,往複雜裏想。生活是最大的老師,人不可能脫離環境,你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活,身上就會多出什麼樣的味道。
這點現在連陸阿姨都能感覺出。記得上次回港,他正在看央視新聞聯播,陸阿姨驚訝地走過來說:“睿,啥時對這感興趣了,以前可從沒見你看這個。”史睿楓隻能笑,沒法回答。有些問題真是回答不了,比如說他為什麼要關注新聞聯播,要看那些內陸公務人員才看的報紙和新聞,關注那些本不該關注的事物。
有時他自己也驚奇,這些習慣什麼時候形成的。
重新回到病房,史睿楓想表現輕鬆些,事情既然發生,就要麵對,爭取到好的處理辦法,急和慌沒用,必須沉住氣。尤其現在,絕不能給母親添負擔,不能讓這些負麵的東西影響母親。
可細心的母親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安。“到底出什麼事了,睿,公司那邊遇到問題?”
“沒,朋友電話,說生意上的事。”史睿楓撒謊道。
“你瞞不了我。你是我生的,怎麼能瞞我呢?是你們內部起衝突還是遭遇外力?”母親顯然不甘心,非要問個水落石出。
“內部能起什麼衝突,您老人家就甭操心這些了,這陣兒怎麼樣,還難受不?”母親說沒事,自他來就沒再難受過。史睿楓努力著笑笑,哄小孩一般哄母親:“該休息啦,媽媽。”說著,給了母親一個擁抱。
母親史燕萊輕輕拍打了他一下,臉頰跟他挨了挨,然後將他推開,凝視著他,一本正經道:“睿,剛才那話有問題,什麼叫內部沒衝突,你知不知道,媽媽最擔心的,就是你跟他。”
“媽——”史睿楓急忙將母親打斷。每次回港,母親問得最多的,不是公司經營狀況,也不是他在那邊的生活,而是他跟遲兆天的關係。以前史睿楓會跟母親講的很細,母親也喜歡聽得細,可這次,史睿楓真心不想講。
“好吧,媽媽不問,免得又說媽媽囉唆。”母親釋然一笑,又道,“不過睿你要記住,在那邊,千萬要小心,那人狠著呢,咱家的睿是菩薩心腸,不吃虧才怪,媽媽現在後悔,當初到底該不該讓睿去內陸。”
“媽媽可從不是一個後悔的人。”史睿楓賠著笑說。
“這不是為了你嗎?昨晚媽媽夢見他了,好奇怪,還有他妻子,對了,他妻子還在新加坡?”
“又來了。”史睿楓抱怨母親一句。
母親對遲兆天有看法,很深。母親放不下心的,正是他跟遲兆天的關係。
史睿楓俯下身,再次安慰似地拍拍母親的肩:“好啦,兒子會乖乖的,啥事也不會發生,隻求媽媽盡快好起來,並保證不再犯病,健康快樂。”史睿楓吻了下母親額頭:“還有漂亮!”
剛才還一臉愁容的史燕萊,被兒子一吻,突然間開心了,鎖著的愁眉頓然舒展,跟兒子玩笑道:“怎麼能把最關鍵的一句省掉呢,臭小子。”
史睿楓這下是真開心了,母親是能感染他的,能看見母親笑臉,此時真是一種奢侈。
“好吧,媽媽要永遠年輕漂亮,不許老。”
史燕萊幸福地陶醉起來,感覺自己的病瞬間好出許多。趁母親不注意,史睿楓猛地刮了下母親鼻子。母親一聲驚訝,也要還擊他,史睿楓逃開了。這娘倆,到一起總有一些怪動作,外人看來,他們不像是母子,倒像一對情人。陸阿姨就說,見過母子親的,沒見過親熱到這程度的。
時間真不早了,再聊天就要亮。母親顯然還想說話,自從史睿楓離開香港,加盟海寧,母子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每想起這,史燕萊就後悔當初做出的選擇,她一直矛盾,讓兒子去內陸,是不是個錯誤?可千萬不能錯啊,錯了,她真是沒法跟自己交代,那可等於是親手毀了兒子一生。毀不得,真毀不得。
一想起這些,史燕萊那顆心,就針紮似的痛。兒子是在她的慫恿和精心策劃下棄開香港優越的環境去內陸的,如果兒子有個閃失,她是原諒不了自己的。
這個晚上,娘倆最終還是沒睡,一直說話到了天亮。
4
史睿楓是讓奉水市長高原緊急從香港催回的。
高原在電話裏說:“你馬上回來,政府這邊有重要事跟你商量。”新任市長高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這點史睿楓早有領教,他怕見這個人,但又想見這個人。怎麼說呢,史睿楓以前對官員是有戒備之心的,總覺得他們說話很不靠譜,責任心尤其欠缺。對高原,卻有另外一種感覺。
史睿楓相信,高原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應該不是什麼好事,指不定跟範正乾失蹤有關。
“好吧,我馬上回來。”
飛機是下午四點的,先到北京,然後轉機。史睿楓將母親托付給陸阿姨,再三跟曾醫生還有醫院一位副院長做了叮囑,要他們務必用心,盡快將病情查清,這邊一有消息,他馬上趕回來。陸阿姨舍不得他走,哭哭啼啼,史睿楓安慰道:“那邊一點小事,辦完馬上回來。”陸阿姨說:“啥都是小事,可你總是被小事拖著。”
母親也在邊上說:“當初我就不該讓他去那邊,我這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麼,史睿楓還是回來了。抵達北京,史睿楓想跟一朋友通個電話,說說母親病情。朋友在北京人脈很廣,這些年幫過史睿楓不少忙。史睿楓不是對香港醫療水平不放心,關鍵是來來去去太折騰,他還是想把母親接到內陸。
剛要撥號,芮曉旭來了電話。史睿楓歎一聲,接起,芮曉旭說她已到江北機場,是來接機的,告訴史睿楓江北天氣很好,晴空萬裏。史睿楓有點不爽,問芮曉旭這麼早候機場幹嗎,晚上九點多才能到,現在跑到機場,不是胡鬧麼。
芮曉旭說待在公司心裏更發急,還不如早點來機場。“我想出來透透氣,公司太壓抑了,感覺整個人要瘋掉。”
若在平時,史睿楓肯定會訓幾句。時間哪能這麼浪費?對海寧每個員工,史睿楓都要求他們把每一分時間每一份精力全用到創造效益上。企業要提高效率,首先員工要有高效率。一個企業必須要有時間觀,要分分秒秒去爭、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