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內陸,史睿楓感受最深的有兩點,一是對時間的揮霍,不論是政府官員還是企業員工,都有充分理由去揮霍時間。比如這種迎來送往,史睿楓是最反感的。二是對工作不嚴謹不求真,能過則過,製度和規範擺在那裏,但就是視而不見,大家全都一幅隨心所欲無所謂的樣子。這點真是令他傷心。一度,史睿楓近乎失望,覺得不應該到內陸,他習慣了另一個環境,在這裏,什麼也不適應,什麼也受不了。但他還是克製自己,直到愛上海寧。
要說史睿楓也走過彎路,麵對海寧一係列頑症,一開始采取的策略是忍,是看,將所有症狀記下來,暗中去想辦法解決。後來發現這樣不行,不但沒一點效果,反把自己也拖了進去,等於自己也在空熬時間。後來有一天,史睿楓發威了,他認為必須發火,必須拿該開刀的開刀。
史睿楓在公司公開發的第一把火,正是衝著接待。當時集團開內部會議,全國各地各公司負責人前往參加,公司行政部組織一個龐大的接待團隊,負責迎來送往,僅接待費用,就高達數十萬元。麵對一長串名單還有令他心疼的那筆費用,史睿楓決定不再沉默,他在會上發力:“下麵公司的負責人不認得總部,自己沒長腿,需要你們來帶路?”“我們是企業,不是政府機關,更不是慈善機構。政府需要麵子,企業需要麼?再說錢呢,政府有花不完的錢,我們有麼,誰來掙?”史睿楓說出了一個大家司空見慣卻又從不去思考的問題,最後他道:“這筆錢誰花的,誰負責吐出來!“史睿楓那次真是發了狠,別人都以為他隻是在會上說說,沒想他說到做到,真就讓行政部吐出了這筆錢,當然不是全部。由行政部核實,費用花誰身上,由誰所在的公司吐出來,行政部當月獎金全部取消,經理撤職。
事後才得知,接待方案事先是征得遲兆天同意的,在遲兆天這裏,這種事習以為常,根本不覺得有什麼。海寧一直沿襲這樣的“傳統”,迎來送去,搞的非常氣派。遲兆天他們下去,下麵要負責接待,吃喝玩樂,一應由下麵安排。
下麵負責人到總部,總部同樣宴請,美名曰禮尚往來。史睿楓此舉,等於打破了一種局麵,壞了一種平衡,不但行政部怨聲載道,就連遲兆天,也很不高興,認為史睿楓是拿行政部打他的臉。
格局是不能隨便打破的,你動了某一根,其他就會有連鎖反應。但格局又必須打破,某種格局久了,不但公司,包括公司每一個人,都會掉進一種舊的模式裏,死氣沉沉,毫無進取之心。如果你隻在局部做手術,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你會陷入周而複始、越醫越麻煩怪圈。這是史睿楓痛定思痛後得出的結論。
他決定另辟蹊徑,要動就從根上動。而海寧的根,就是遲兆天給這家企業灌輸的盲目自大、剛愎自用。
史睿楓亂想一陣,覺得今天不能跟芮曉旭發脾氣,她說的對,眼下這時候,哪個能安心工作?有時候,是得讓員工出來透透氣。“好吧,登機後給你電話。”
“有件事想跟史總說說,不知方便不?”芮曉旭又追過來一句。
史睿楓眉頭一皺:“還有啥事,請講。”
“英國方麵剛來通知,西西小姐近期要到奉水,這次是來解除另外七艘大船的合同。”
“解除合同?”史睿楓詫異極了,一波未平,再起一波。西西小姐已經給海寧帶來足夠的麻煩,難道還要……“老大別急,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船出問題後,英方多次提出修訂原來合約,西西小姐雖然為我們爭取了不少,但畢竟大船失敗,英方對我們的信心越來越小,西西小姐怕也無能為力。”芮曉旭耐心十足地說。
史睿楓歎一聲。當年海寧跟英國船東斯密特·高簽訂的不隻是這一艘大船,那時範正乾雄心勃勃,豪氣衝天,加上大船簽約成功,更加激發了他,對競爭對手南洋一點也不相讓,兩家幾乎要火拚起來。據說這七艘中的五艘原本是要歸於南洋的,就因範正乾豁了出去,一條船一條船的爭。爭的過程中又將南洋的致命缺陷揭出來,讓南洋無法回擊。
同行都知道,南洋造船,憑借的根本不是自有技術,是典型的組裝。一條船接手後,分包出去,由各家船廠完成,最後南洋將其集中起來組裝就行。隻是英國人當時不了解南洋,經範正乾這樣一揭,西西小姐再去調查,真相便一清二楚。這把英方嚇了一跳,大名鼎鼎的南洋原來是這樣!最終,海寧憑借自有技術和價格方麵的強硬優勢,成功擊敗南洋,將另外七艘一並簽下,讓整個業界為之一驚。
沒想到,此舉最終成為海寧最大的敗筆,並為海寧埋下巨大的隱患。
“老大,我感覺這裏麵有貓膩,西西小姐盡管沒說,但我懷疑,南洋一定在裏麵搗鬼。”
“搗鬼,南洋能搗什麼鬼?”這說法倒新鮮,史睿楓還從沒這麼想。
芮曉旭接著說:“最近南洋那邊很神秘,我聽說,他們的談判代表一個月前就去了英國,他們這是在反撲。”
“談判代表?”史睿楓暗暗一驚,南洋居然幹這種事,他這個 CEO,怎麼連這樣的信息都沒聽到?
“目前還不能確定,老大你也知道,那個周船雨,比她哥哥更難對付。要叫我說,她才是海寧真正的對手。”
周船雨?史睿楓靜靜思考一會,思路似乎是被什麼阻擋住了。過半天,道:“知道了,你做好接待準備,畢竟跟西西小姐有過那麼長時間的接觸,她又喜歡跟你在一起,不管怎麼,都要拿她當尊貴的客人看。”
“可我不想輸啊,老大,難道真的沒一點辦法了,您快想想辦法嘛。”芮曉旭急了,居然在電話裏求起了他。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史睿楓猛地打斷,果斷掛了電話。
登機還有一段時間,因為這個電話,史睿楓瞬間對任何事都沒了興趣,甚至將母親的病也拋在了腦後。孤獨地站在休息室窗前,透過玻璃,凝視窗外。
北京的天不是太藍,甚至還有一層霾。此時此刻,那籠罩在天空上麵的霾,便成了翻滾不息的企業界爭鬥,吞噬著他的心。
南洋。半天,史睿楓重重吐出兩個字,腳步一摔,離開窗前。
史睿楓離開 VIP休息室,打算去候機大廳。剛一出門,目光意外地看見了兩個人。驚了幾驚,腳步下意識地跟過去。走在前麵的是一男一女,女的穿著很豔,極為時尚,大紅的長衫,質地很軟,非常飄逸,一頭長發散亂在肩上,經紅色襯衫一映,越發空靈。史睿楓感覺她不是在走,是在飛。身材更是誘人,高高的個子,修長的腿,臀部圓滿而高翹,突顯出少見的性感。加上訓練有素的步伐,雖然在人群中,但十分紮眼。史睿楓發現,周圍不少男子也暗暗放慢腳步,佯裝各種動作,或提包,或翻弄手機,目光卻全往女人身上竄。
周船雨,南洋集團總裁兼首席執行官。史睿楓差點喊了出來。他不會認錯,哪怕周船雨隻給他一個側影,他也能分辨出來。快追幾步,果然是周船雨。
周船雨背一款十分低調但價值絕對不菲的包,小巧精致,跟著裝很般配。
史睿楓認得那款,LANA MARKS限量版,絕對的奢侈品。有次史睿楓一激動,給母親買過一款,結果被母親罵得狗血噴頭,非要他拿去退貨。史睿楓哪肯,他是真心孝敬母親的,母親這輩子沒享受過什麼,年輕時候日子過得非常節儉,老了還是過去的習慣。笑說:“這款包搶都搶不到,英國皇室貴婦才能擁有的。”
結果母親越發不安,聽說退不掉,硬要他送人。史睿楓更是哭笑不得:“媽,這是專門孝敬您老人家的,怎麼能送別人呢。再說你兒子光棍一條,女朋友也沒一個,送給誰?”
這話恰巧被做飯的陸阿姨聽到,伸出脖子說:“啥東西喲,不要留著我用,可別亂送人。”一句話把史睿楓嚇得,那款包刷幹了他一張卡,五十多萬呢。
史睿楓對周船雨的好奇,絕非這些,他還沒低俗到見了女人走不開的程度。
他感興趣的是周船雨邊上的男人。男人明顯老了,盡管穿著很豔,黃色 T恤,米色長褲,腳蹬一雙貝路帝休閑鞋,人也精神。但從步態還有微微變駝的背,就能判斷出他的大致年齡。史睿楓又加幾步,在離周船雨他們不到三米的地方放慢腳步,他想看清男人的臉。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史睿楓知道周船雨也是單身,兩年前離了。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異常熱鬧。一來是她剛從國外回到內陸,進入自家企業,因為南洋的原因,她一加盟,便備受業界關注。人們對她充滿了猜測和向往,她身上每件事,都可能成為新聞。二來她的婚姻之前被她瞞得嚴嚴的,外界根本不曉得,很多人都拿她當單身貴族。直到曝出跟丈夫離婚,人們才知道她嫁的是新加坡人,英國非常有名的棒球教練唐納。
唐納是棒球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長相英俊,眼神迷人,身材更是健美,性感得有點過分。有人說,他比貝克漢姆還要讓女人瘋狂。網上四處是他秀肌肉的照片,一大批女粉絲簡直要瘋掉。周船雨居然是他老婆,這下好,娛樂界八卦界齊出動,將這事炒的,到處都是頭條,周船雨著實火了一把。
史睿楓對這些不感興趣,他絕非八卦之人,他要看清周船雨陪的到底是誰。
商場上了解對手永遠比了解自己更重要,但對手永遠不是那麼容易了解的,尤其像海寧跟南洋這樣的死對頭,雙方會把一切都瞞得嚴嚴實實,恨不得打一個鋼箍,將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也甭看跟誰走在一起,和誰吃飯聊天這類簡單事。
對於商場中掙紮的人,點點滴滴都是新聞,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可能暴露出商業機密。何況周船雨此時明顯是要跟這個男人外出,她去哪裏,此人什麼身份,跟南洋有什麼關係?這些,對史睿楓可都是非常有價值的。
自從電話裏芮曉旭跟他說過南洋搗鬼之事,史睿楓對周船雨,就多了幾分思考。但他對周船雨了解實在有些少,完全跟白紙一樣,其性格還有做事風格,更是一無所知。芮曉旭有句話點醒了他,周船雨才是海寧真正的對手。真是天賜良機,讓他在這裏巧遇對方,史睿楓真是有點興奮。怕是周船雨也想不到,在這密密麻麻的人堆中,竟然有一雙來自對手的眼睛。
周船雨跟男人有說有笑,時不時還要伸出手,挽一下男人胳膊,兩人非常親近,也很自然。史睿楓納悶了,男人會是誰呢,史睿楓從沒見過此人,記憶庫搜半天,還是沒有結果。此人絕不是政府官員,政府官員縱是再大膽,也不敢跟周船雨這樣搶眼的女性一塊出門,而且親密無懈。男人年齡在六十歲左右,可以做周船雨父親,但周船雨父親早就離世。
跟海寧創始人遲海清一樣,周船雨父親周健厚也是一傳奇人物,不同的是,遲海清當年是白手起家,靠著驚人的膽略和過人智慧打拚下海寧的。周健厚則是將一家國有船廠巧妙地“改製”到了自己手裏,爾後迅速擴張,發展壯大,成為能跟海寧抗衡的大型船業集團。兩人都很傳奇,卻也有著相同的宿命。遲海清死於突發性腦溢血,周健厚更慘,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奪走了他生命。兩人在世時,鬥得你死我活,為海寧和南洋結下了解不開的怨,兩人的死因又都引起外界各種猜測,也為雙方的矛盾再添新料。
到現在南洋總裁周船奉都認為,奪走他父親生命的那場車禍,是別人精心設計的。這個別人不用猜,就是指遲兆天。那個時候遲兆天剛剛接任海寧不久,海寧和南洋正為鏡湖灣爭得不可開交,誰都想獨占。遲兆天更直白,公開向媒體爆料,父親從沒有心血管疾病,腦溢血猝死不假,具體原因卻一直是謎。遲兆天信誓旦旦說,這輩子一定要查出害死父親的凶手。這話同樣是衝周船奉說的。
兩家就這樣你來我往,惡語相向,將前仇舊恨演繹得浩浩蕩蕩,渾渾濁濁……
史睿楓記住了男人那張臉,一張被歲月染滿風霜但又很陽光的臉。又跟幾步,發現周船雨和男人是要去廣州。
飛機正點抵達江北燕山機場。芮曉旭和石源恭迎在出口,見了麵,史睿楓沒說什麼,象征性地道了聲謝。
機上兩個小時,除了想母親,他就在想周船雨,還有南洋。南洋是周氏家族自己的企業,這家企業的前身是南洋國有船廠。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國有南洋船廠在省內名氣很大,不隻是奉水的經濟支柱,對江北全省也很有貢獻作用。
最好的時候,能向國家納稅一個多億。隨著改革開放,一批鄉鎮辦船廠和民營船廠迅速崛起,靠靈活多變的經營機製還有國家政策的扶持,很快成為江北船業的生力軍。
八十年代末,南洋船廠的日子開始不好過,廠裏接不到活,工人發不出工資,技術工人流失嚴重,都被民營廠高薪挖走了。那個時候周健厚是技術副廠長,這人是技術員出身,對造船尤其焊接這一塊,有很高超的手藝,可惜那些年船廠能接到的活多是修修補補,稍稍有點技術含量的,都被外地船廠搶走,周健厚的手藝也隻能荒著。
一九九二年,江北終於推行國企改革,奉水被選為試點,先是一批小企業以承包或租賃的方式轉由個人經營,接著,開始瞄向大中企業。不能不承認,周健厚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男人,他在第一時間就嗅到了氣息,並開始謀劃。
母親史燕萊每每講起這個男人,免不了要感歎一番。“是個人精喲,精到家了,全奉水,就他腦子最好使。”母親說。史睿楓一開始並不了解周健厚,他們屬於上一輩人,當年的故事已經變成曆史,除了母親,沒人跟他提起。可母親也不是經常提起,隻是偶爾想起內陸那些風風雨雨的日子,才會發此感歎。母親歎完,會說:“睿啊,媽媽希望這輩子你正直厚道,不卑不亢地做人,媽這雙眼,看夠了算計也看夠了精明,精明害死人啊,睿你還是老老實實做人,做人比做生意更重要。”
史睿楓自然會牢記母親教誨。加盟海寧,時不時地也要跟周氏兄妹過招,當然,更多的是跟周船奉,畢竟周船雨才來兩年,兩年裏她似乎很沉默,沒像外界預測的那樣,在南洋裏點起幾把火。不管怎麼,五年下來,史睿楓算是領教到什麼是母親所說的精明。周家這對兄妹,尤其哥哥周船奉,跟傳說中他們的父親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常的商業競爭,會被他們搞得五顏六色,該用的不該用的手段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