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集團副總裁、海寧船業董事長範正乾不見了2(3 / 3)

史睿楓真是服了,怪不得加盟海寧前,母親閨蜜也是範正乾夫人柳芝會說:“睿,不是阿姨不歡迎你,阿姨是怕你來很快會白了頭,周家那孽障,詭計多著呢,壓根不是你能應付得了的。瞅瞅你範叔,一頭白發哪根是為我白的,全是讓他算計的啊。”

算計,史睿楓現在是相信算計這個詞了。周船奉眼裏,所有的競爭都是算計,誰計謀多誰動用得狠、辣,誰就能取勝。這人簡直是獸,不出招便罷,一旦出招,必狠必毒,你就算接住,也會被他搞得遍體鱗傷。

招過的多了,史睿楓就知道,周船奉此人,很接近無賴。什麼道義規則,公平公正,在他眼裏全不算數,他就要一樣東西,勝!中國船城,海寧本不會傷這麼重,都是對手逼的。周船奉設局,讓遲兆天往裏鑽,可歎遲兆天,多少年風雨,居然沒讓他學會冷靜。明知對方撒網,卻要一根筋往裏鑽。這兩個人,真是一對活寶。

史睿楓認真研究過周家父子的背景還有發家史。當年周健厚所以能輕鬆玩成調包計,將國有南洋船廠拿到手,一方麵得益於政策。是的,內陸幹事,什麼時候都離不了政策。政策如同水,能讓船浮也能讓船沉。周健厚算是趕上了好時候,那個時候隻要敢想、有膽,機會就在你眼前。周健厚不隻是敢想,他是敢做,不擇手段地做。

周先是挑撥原廠長跟奉水領導之間的關係,讓市裏將廠長拿掉,自己順勢扶正,坐上垂涎已久的廠長寶座,然後利用國有老廠最後一點優勢,運用一係列手段,很快拉近跟領導的關係。

一切鋪墊好後,周開始運作企業改製。結果不出任何人預料,他以很小的代價將一家有著四十多年曆史的國有老廠“改製”為民營企業,搖身一變成了坐擁數千萬資產的老板。什麼是奇跡,這就叫。而在此時,遲海清和範正乾,正背著幹糧袋,四處尋找資金……母親曾說,內地搞企業不比香港,更不比美國,有一個字要他充分領會,就是“變”。從來沒沾染過企業的母親,居然深刻地總結出內陸發展企業的一字經。

就是抓住這個“變”字做文章,做足做充分。變是機遇,變是一切的可能。

這五年,史睿楓也確實領教了這個“變”字,不過五年裏經曆的一係列變,並沒有讓他把海寧打造成一幅新模樣,相反,海寧像是天天處在驚濤駭浪中,稍不留神,就會被這個“變”字吞掉。五年裏他近乎都在救場。一場接一場的變,一場接一場的災難,到現在史睿楓都搞不清,自己是跑來發展還是跑來滅火?

眼下,又一場變在等著他。不用多猜,市長高原急著叫他來,是為了奉水河項目。這項目之前他暗暗動過腦子,市長高原也跟他提過。

奉水河位於鏡湖東側,跟鏡湖隻隔一座山。山有個好聽的名字:木魚山。

山形狀若木魚,山的氣質看上去木訥,卻又透射著一股靈氣。史睿楓非常喜歡那座山,隻要去鏡湖,爬山是他的必選項目。有次在半山腰,他問芮曉旭,這輩子最大的誌向是什麼?芮曉旭那個時候還沒擔任助理,隻是發展部經理,在他麵前還不是放得太開,矜持半天,道:“做一名有理想的船人。”

“船人?”史睿楓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一時有些好奇。芮曉旭靦腆地笑笑,道:“在我的理解裏,能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這個國家的船業做出貢獻,就是目標。為船而生,為船而去努力,就是船人。”

“這個名字好。”史睿楓讚揚一句,又道:“怎麼就不去做一代船王呢,中國的女船王?”

芮曉旭這次回答得利落,揚起頭衝她笑了笑,毫不掩飾地說:“這夢不是我做的,不是每一個人都敢有這樣宏大的夢想。”

那天他本來想鼓勵下芮曉旭,因為心情好,對芮曉旭平日的工作又十分肯定,內心裏有點喜歡這個女孩子,就想探探她的底。不料話出口,卻是:“那你是腳踏實地了?”

芮曉旭歪了下頭,做思索狀,沉吟一會道:“腳踏實地也能說過去吧,相比你們那些偉大的目標,我覺得做一個理想中的船人更合適我。”

“偉大目標?”到內陸後,史睿楓還是第一次聽別人說他有偉大目標。

“不是嗎?”芮曉旭有了俏皮樣,脖子一歪,眼睛撲閃著。芮曉旭這樣一問,倒讓他一時沒了詞。

他真的有偉大目標麼?史睿楓以前是有目標的,說不上偉大,但那目標是切切實實存在的。史睿楓並不是地道的香港人,也是在內陸長大,而且還是標準的奉水人。他的家在奉水河另一頭,和塘鎮,跟鏡湖正好在相反方向。那裏記錄了他的童年,史睿楓小學是在和塘讀完的,他對和塘還留有無限美好的記憶。升入中學,史睿楓在奉水縣城讀了一年,突然有一天,母親說要帶他去香港,而且再也不回來了。史睿楓非常驚訝,天真地問母親,香港是哪呀,離和塘遠麼?

母親搖搖頭,眼神突然間暗淡下來,說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去?”史睿楓一個勁地問。

母親忽地抱緊他,摩挲著他的頭發,半天後說:“我們必須去,那邊有更好的日子等著我們。”

“那我們怎麼去呢?”

“坐船,坐一周的船。”母親說。

一聽坐船,史睿楓開心壞了,雖是在奉水河邊長大,但他從沒坐過船,是指那種大型客船。母親從不出遠門,也不容許他出,再說一個小孩子,就算想出,能到哪裏去呢?但史睿楓想出遠門,這想法不知從哪一天冒出,就像樹一樣長在他心裏,怎麼也拔不掉。他想離開和塘,離開這個又快樂又不快樂的地方,到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去。那裏有海,有足夠高的山,當然,要有漂亮的房子,幹淨的街道,最好還有足球場。

那個時候的史睿楓很喜歡足球,這得歸功於和塘鎮一個叫羅奇的高年級男生。羅奇家也在鎮子上,他爸爸是國有船廠的廠長。史睿楓打小就覺得,羅奇家裏很有錢,他總是穿很漂亮的衣服,尤其喜歡穿足球服。史睿楓壓根不知道那些稀奇古怪但穿身上立馬會有力量的足球裝是從哪裏來,羅奇不告訴他,他也不敢問,問了怕母親生氣。母親打小就教育,見了別人的好東西,第一不許眼饞,第二不許問東問西,那樣顯得既沒禮貌又沒誌氣。誌氣。母親常常會拿這兩個字來教育史睿楓,讓他認為誌氣是做人必須要有的一樣東西。

羅奇學習不好,但球踢得很棒,羅奇最喜歡的事,就是把他們一幫半大小子叫一起,分成兩個隊,在和塘鎮東邊那塊平整的草地上踢球。史睿楓不大喜歡羅奇,一是他家裏太有錢,老是拿沒見過的東西來刺激他們。二來羅奇學習不好。母親給他提出的交朋友的條件,是必須跟學習好的孩子一塊玩,羅奇不算。

當然,這都不是主要的,最最重要的,羅奇常在他麵前炫耀他爸爸。動輒就說,這是我爸買的,還有這,然後拿出一大堆東西來,讓史睿楓領略爸爸的好處。

等史睿楓看得差不多了,羅奇會冷不丁問出一句:“對了史睿楓,你爸爸呢,怎麼從沒見過你爸爸呀——”

這話會讓史睿楓痛苦上很長一陣子。可是因為足球,他還是不能拒絕羅奇。

史睿楓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很是缺少意誌,當然小時候也不是十分清楚,意誌到底是件什麼東西?

要跟羅奇玩,史睿楓就得想辦法撒謊,這是史睿楓很不願意做的一件事,因為他知道撒謊是不道德的一件事,尤其對母親,更不能撒謊。可史睿楓喜歡足球,每到周末或放假不去上學的時候,羅奇就站在鎮子上,和塘鎮是東西走向的一條長街,街中心有個偌大的台子,青磚和河石砌成的,母親說,那是文革留下的,“文革”期間和塘鎮的主任經常會站那個台子上,手裏拿個喇叭,衝整個鎮子喊。還有,和塘鎮最大的地主羅樹庚還有他的兩個兒子要被拉到那個台子上供全鎮的人批鬥。羅樹庚就是羅奇的爺爺。文革沒結束,就被鬥死了,他的一個兒子耀文是在他死後上吊死的,活下的隻有羅奇的爸爸耀武。

羅奇站在台子上,穿著非常鮮亮的球衣,嘴裏含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哨子,哨子一響,鎮子上的孩子們就知道羅奇召喚他們踢足球了。於是一個個從家裏奔出來,撒上歡地往東頭草場上去。史睿楓會停下手裏作業,用嘴叼著鋼筆,雙眼發癡地望住台子的方向。

望上不久,母親就從正屋裏出來,披著一身的陽光,問他作業寫得如何了?

史睿楓會興奮地說,早寫完啦,在溫習呢。母親沉吟一會,慢悠悠道:“也別太辛苦了,太陽很好,出去活動活動,開開心。”不等母親話音落地,史睿楓已飛快地跑出門來,就往街上去。母親會在後麵喊:“把鞋換了呀,剛買了球鞋的。”

如果不是去香港,史睿楓相信自己會練成一身好球技的,事實上上中學時,他的球技已經很好了,好得讓羅奇都佩服,老是拿球衣啊啥的送他。史睿楓是不會要羅奇任何禮物的,那些禮物全是他爸爸買的,所以史睿楓不要。那個時候史睿楓心裏有兩個夢想,一是有一天見到自己的爸爸,讓爸爸給他買一件漂亮的球衣。第二個夢想,就是離開鎮子,去遠方。

史睿楓所以要去遠方,是因每每問起母親,母親總說,爸爸在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有海,有高樓,還有萬花筒一般的世界。史睿楓後來有了另一個夢想,或者叫願望,想看到萬花筒一般的世界到底長什麼樣子?

史睿楓跟著母親離開了和塘,離開了奉水,去了香港,而且如母親所說,自從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香港上學、生活,讀了大學又讀研,然後去美國留學,留學結束先在美國一家公司供職,後來又被派到香港,成為該公司在香港的首席業務代表。人生可謂經曆了大海漲潮般的次次巔峰,可至今,他的願望還有夢想一個也沒實現。

他沒見到自己的爸爸,沒有要到那件一直想要的球衣,倒是連足球也扔遠了,去了香港就再也沒踢過。遠方倒是去了,但遠方根本不像小時想象的那麼精彩那麼完美,某種程度上,跟和塘鎮差不了多少。遠方沒有爸爸,某件事物一旦失去你想要的結果,立馬就平淡了。所以史睿楓漂洋過海,求學也好,工作也罷,對他來說隻是完成了成長這件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開闊,他漸漸明白,遠方其實不在別處,永遠在你心裏,在心最痛的那一塊。

人去遠方並不是看萬花筒一般的世界,而是想醫好心裏那塊痛。史睿楓沒醫好,隻是小心翼翼將它包裹了起來。等他成年後,就再也沒問過母親,爸爸到底在哪?因為他終於明白,這塊疼他的東西,疼了母親差不多一生。他不想讓母親痛。

芮曉旭一句話,又勾起了史睿楓很多遐想。到內陸後,史睿楓一直警告自己,不許想這些,甚至不許拿自己當奉水人,要永遠記得,自己是香港來的。

這不是說他是一個忘本的人,或者嫌棄奉水什麼。真不。這樣做一是為了母親,讓他放棄美國克瓦爾納費城船廠國際投資部香港分部的工作來內陸時,母親明確告誡他,你不是衣錦還鄉,不是去風光的,更不是那片土地上尋找什麼,此行隻有一個目的,海寧!

“你要以香港人的精明與務實,坦蕩敬業,還有求真精神,改造海寧,讓它徹底脫掉那股土氣,變成一家真正的現代企業,要它在你手上,完全跟世界接軌。”

母親破天荒地用了不少時尚詞,令史睿楓吃驚,更讓他敬佩。史睿楓心目中,母親一直是個閑人,來自鄉下,過著悠閑而又孤單的日子,很少讀書,更少看報,所有的道理都是樸素的,是從生活中點點滴滴提煉的,沒想這次母親突然高大上起來,講出了一堆切中要害的問題。

其實史睿楓忽略了一點,在他成長的這些年,母親並沒閑著,她在偷偷學,通過報紙、電視還有書籍,母親對企業經營與管理方麵,早已不再是門外漢,還有些精呢。

到了內陸才發現,母親說的對。母親不想讓他把自己當成一個奉水人,並不是心裏不能有奉水,不能有江北,而是……是怕他被這邊的氣息汙化掉!

一切都是有根的,母親的善良與純樸來自奉水,但奉水不隻是這些,奉水有很多。一個人在一片土壤上浸淫久了,除了土壤給他的養分,還有雜質,還有許許多多不健康的東西。比如膨脹,比如過分地放大,比如揮金如土,比如窮顯擺。總之,內陸五年,史睿楓除感受到內陸的巨變外,也深刻體會到許多該變未變的東西,有些是致命的。這也是海寧看似很強大實質上卻極其脆弱的原因。虛腫!史睿楓總結出這麼一個詞。

他在內陸常聽人們說,如今的企業家說白了是一具掙錢工具,遍地而起的企業,四處可見的企業家,頭頂各種名頭和光環,出入豪華場所,進出各大酒店,女的珠光寶氣,男的西服革履,手裏三四部手機,身後四五個跟班,看上去要多成功有多成功。可是,可是當你深入到他們骨子裏,或是深入到各家企業,卻發現,看似繁景一片欣欣向榮的企業,沒一家不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有些身居危崖,有些命懸一線。而經過各種包裝大搖大擺的企業家們,精神深處更是霧茫一片。如果跟他們談起企業來,不是關係就是政策,似乎除了這兩樣法寶,企業就沒法存活。

史睿楓承認這兩樣的重要性,可是,企業如果隻靠這兩樣東西,那還叫企業嗎?他們把企業引到了另一條路上。這條路充滿著算計,投機,唯利是圖,虛張聲勢,巧取豪奪,一夜暴富。少缺了誠信,少缺了腳踏實地,更少了一樣東西: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史睿楓是懂的,也相信遲兆天他們也懂,懂而不作為,意味就很複雜了。

芮曉旭問他有什麼偉大目標,史睿楓以前沒想過,這陣,卻突然想,要說他有目標,可能也就在此了。但他沒說出來,隻是衝芮曉旭笑了笑。

很多東西隻能藏心裏,說出來,意味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