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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湖是南洋的根據地,也是奉水船業的發祥地,要不然,當初許肖彬也不會看上這塊風水寶地,非要在景色秀美風光宜人的鏡湖搞什麼填湖造田,建中國船城。
出了鏡湖,往東南方向一拐,就是多姿多彩的奉水河了。奉水河是奉水的母親河,從曆史角度看,這是一條多災多難的河。改革開放初期,奉水就提出開發奉水河,造福奉水人民的口號。十多年下來,河的兩岸星羅棋布,建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廠,當年作為水上一景,引八方客人來參觀取經。時過境遷,如今的奉水河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輝煌。隨著世界經濟的蕭條,尤其美國那場舉世聞名的次貸危機,全世界的船業都遭到重創,奉水河也未能幸免。
加上許肖彬主政奉水五年,不知什麼原因,對奉水河死活沒有興趣。很多本可以規劃和安排在奉水河的項目,尤其中小型項目或船業改造項目,更應布局在奉水河。可許肖彬一意孤行,欏是對奉水河不瞧一眼,繞過木魚山,哪怕填湖鑿山,也要建在鏡湖這邊。奉水河便像一個遭人遺棄的孩子,如今更像一條臭水溝,木訥而又僵死地躺在那裏。
史睿楓先後三次去過那裏,一次是了解整個奉水船業的現狀,做到對未來心中有數。一次是請一名當地有名的土專家,來海寧為大船會診。還有一次就是前段時間,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想把整條奉水河租過來,將河兩岸大小船廠兼並組合,該淘汰的徹底淘汰,能整合的盡力整合,在別人對這條河還不重視的時候,做先期投資。
在判斷和捕捉商業機會方麵,史睿楓還算有點天賦,這也是多年商場訓練出來的。一個成功的商人,首先是商機的捕捉者,沒有敏銳的洞察力,你就不可能先別人搶得機會。而商戰往往是先者勝,誰搶得先機,誰先勝出一半。史睿楓真是覺得奉水河有戲,似乎從踏進奉水第一天起,對這條河,就有一種本能的喜歡。五年過去,史睿楓對這條河的興趣非但沒減,相反,他覺得如果奉水將來真能成為中國船業基地,那麼這條河,就是基地之源。
卵巢!不知哪天,史睿楓腦子裏突然冒出這麼一個詞,而後他笑了,太形象了,真的是卵巢,孕育一切,滋養一切。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條河都沒有舍棄的理由,一是交通極為便利,奉水河自西向東,橫向連接了一江兩河,一邊背靠山,但又離山有段距離,河岸寬闊、平坦,視野極為開闊。稍加平整,就是建廠修房的好地方。二來河兩岸沒有永久性建築,雖有居民生活,但都不是長期居住。史睿楓之前派人做過調查,所有住戶中,外來人口占一半以上,本地人口多是在兩岸開廠或做生意的,這些解決起來都很簡單,對開發構不成威脅。史睿楓最怕遇到人的安置或搬遷,照他的經驗,這算是內陸一根硬骨頭,很多項目出問題都出在了這上麵。不管怎麼,奉水河都是很有誘惑力的,如果真想把奉水發展成中國船業基地,離開這條河是不行的。
那次史睿楓帶著芮曉旭幾個,沿河走了一周,表麵是考察沿河兩岸船業,暗,卻是對他心裏那個念頭做一次複活。
海寧現在這樣子,如果再不找出新的項目,新的擴展方向,無疑是在等死。
而海寧又不能像遲兆天所說那樣,扔開船業去幹房地產。史睿楓對遲兆天熱衷的地產業一直起不了興趣,或者說,對內陸不可遏製的地產勢頭,他始終抱有警惕。急著找新的發展項目,還有一個更隱秘的理由。海寧這些年在遲兆天的一意孤行下,對地產業做的投資太大,戰線拉得過分長,一旦地產業有變,海寧連轉身的機會都沒,死相會很難看。
必須想辦法把海寧拉出來,及時化解這些年盲目投資帶來的巨大風險。利用行業間的跨轉並停和目前大家都還沒覺醒的有利時機,盡早從地產業脫手,將這艘大船強行拉入正確的航線。
可是難啊。每一個想法的誕生除了是一場觀念的革命外,更是對格局的一次破壞。不破掉舊的,新的難以立足。史睿楓真是擔心這個破,誰來助他?
就在他為此苦苦思索而不得法時,突然聽到消息,新任市長高原跟他想法不謀而合,奉水下一步重頭戲,很可能就是開發奉水河。
這就是母親說的變。史睿楓暗暗充滿興奮,也越發堅信母親道出了真諦。
內陸的變的確很少從客觀實際出發,多是由官員的興趣愛好所致,這在香港或其他國家不可思議,但在內陸它就是事實。官員變,一個地方的發展思路就要變,發展方向更是要變。前任官員倡導和主張的,立馬成為過去,被遺忘在那裏,新任官員會很快點燃自己的火。史睿楓就此問題請教過北京一位朋友,問為什麼?朋友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了一句至今還讓他深思的話:“大家都想書寫曆史,也都以為能書寫曆史,都想留下濃重的一筆。殊不知,曆史真不是我們這些人寫的。”朋友是一位官員,目前在一個顯要的位子上。
史睿楓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市長高原上任才三個多月,一把火都還沒點呢,他對變的渴求肯定要超過史睿楓。
車內沉悶、壓抑。史睿楓不說話,芮曉旭和石源也不敢亂開口。車子離開機場大道,往市區駛去。史睿楓扭頭問:“範總有消息沒?”
“暫時還沒,不過可以肯定,人是安全的,所以請史總甭太急。”芮曉旭說。
“夫人那邊呢,也沒有消息?”史睿楓指的是範夫人柳芝,香港通完電話,他答應一有消息要給柳芝回電話,可到現在也沒顧上跟柳芝回話。
一聽問這個,石源來勁了。石源一向嘴快,在公司有“關不住”之稱,意思是凡事隻要他聽見看見,一準先別人講出來。不牢靠的嘴。芮曉旭曾經這麼評價自己這位同僚。“公司派人去過範總家,夫人情緒還算穩定,也排除了他們夫妻合演苦肉計的可能。”石源說。
“合演苦肉計?”史睿楓一聽驚訝了,眉頭暗暗擰起。
石源意識到自己失語,膽怯地瞅了眼芮曉旭。芮曉旭惡狠狠挖他一眼,但沒替他圓場。芮曉旭對這個傳言也很不滿。石源硬著頭皮又道:“不是我亂造謠,那天聽行政部經理講的。”
“行政部?”史睿楓眉頭擰得更緊。行政部經理是不久前新調整的,以前在另外部門,被遲兆天看中,破格提拔了起來。不過史睿楓後來聽說,此人是市裏領導的親戚。
芮曉旭仔細觀察著史睿楓神情的變化,默了一會,道:“也不怪行政部,這話是董事長小範圍講的,不知讓啥人給傳了出來。”
“扯淡!”史睿楓恨恨說了一句。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矛盾,更有齷齪。海寧兩位當家人的矛盾,早已不是什麼新鮮話題。史睿楓還沒加盟海寧前,關於遲兆天和範正乾二人之間的不和還有爭鬥,就已在業界傳開。跟海寧在業界受到的重視一樣,海寧兩位當家人的一舉一動,也備受人們關注,往往還被別有用心者拿來做文章。比如說之前就曾訛傳,遲一直懷疑父親遲海清的死,跟範正乾有關。還說範當時野心勃勃,想將海寧據為己有,跟別人合夥製造了一場陰謀,除去了遲海清。
這些消息史睿楓都不信,不知啥人說過,用正常手段搞不垮一個組織時,就想辦法讓他們起內訌,內訌是瓦解組織最有效也最簡單的方法,百用百靈。
海寧其實一直陷在內訌裏,從沒走出。
史睿楓心裏重重歎了幾聲。遲兆天這個時候說這話,真是過了。不過史睿楓相信,範正乾失蹤,肯定跟遲有關係。弄不好,是遲直接逼走的。遲兆天容不下範正乾,早在大船還沒宣告徹底失敗,範正乾仍在窮盡心力四處想辦法解決技術難題,遲兆天就開始冷嘲熱諷,非但不助範一臂之力,反而處處拿這事挖苦範正乾。大船失敗,更是給了遲兆天機會。隻要逮著機會,遲兆天就會說:“看看,看看,我早就提出,不要在核心產業上做文章了,做不出的,沒見人家美國佬都不造船了麼?現在好,要造原子彈,結果呢,啞彈,我看怎麼收場?”
遲兆天還說:“他哪是造船,他是抱著過去不放。都啥年代了,現在哪家企業還守著過去的傳統?要變,變才能有新的空間,才能讓海寧重新插上翅膀。”“什麼是船業,他講的那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船業,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我們要追求大船業,要敢於拓展,敢於向新行業跨進。”
凡此種種,史睿楓聽的真是多了,遲範二人有尖銳的觀念之爭,一個抱著核心產業不放,拒不同意海寧盲目擴張,亂投資亂上項目。一個呢,打骨子裏厭惡造船這一塊,認為它早已落後於時代,海寧應該搞房地產,搞公路搞鐵路,總之,什麼賺錢搞什麼,什麼時尚往什麼裏鑽,這才叫發展。
麵對遲兆天的冷嘲熱諷,範正乾常常無言以對。這是一個沉默得令人可怕的男人。史睿楓風裏浪裏,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但他從沒見過範正乾這樣敢於沉默的男人。範的沉默不是寡言少語,也非不善言辭,而是將一切裝在心裏,默默地融化。他從不跟遲兆天爭,至少史睿楓來海寧這些年沒有。不管遲兆天講什麼,範都不語。可是範正乾並不是沒有主張,相反,他自己認準的事,哪怕遲兆天一萬個反對,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堅持下去。
大船就是例證。遲兆天當時為阻止,能用的法子全用了,一度甚至撤換了公司財務,目的就是想從資金上卡住範正乾。可範正乾是卡不住的,他拿船廠做抵押,從銀行貸款。經費相當緊張時,甚至將自家的房子也抵押到了銀行。
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單就融資而言,路子和辦法都比遲兆天多,也野。在商業這個江湖上,“野”這個字很重要,有時甚至就是企業成敗的關鍵。看上去敦厚老實略略帶點木訥的範正乾卻恰恰具備這個優點,史睿楓將其歸結為發狠。
一個人要是發起狠來,別人是擋不住的。
是個怪物。史睿楓這麼評價這位前朝元老。可他卻突然離開了海寧!
“對外沒透露風聲吧?”史睿楓像是忽然記起這件事,問得也有點輕描淡寫。
“沒,這次行政部算是負責,消息一直控製在小範圍內。”芮曉旭說。
“可我聽說,昨天已經有記者知道了。”沉默了才一會兒的石源又接話道。
“記者?”史睿楓扭頭看住石源。
石源有點小得意:“昨天我接到過記者電話,市場報的,是采訪董事長時董事長向他提起的。”
又是他!史睿楓無言了,這個遲兆天啊——“曉旭,你的看法呢,範總會去哪?”沉默一會,史睿楓又將話題拋給了芮曉旭,他是想聽聽芮曉旭究竟怎麼想。
“肯定不會走遠,我堅信他還在海寧,範總這人心事重,我們很難走進他心裏,但有一點我們可以放心,他不放丟下海寧的。”
這也是史睿楓的想法,甭看芮曉旭年輕,在同齡人中,已經算非常成熟非常有個性,而且還有感恩情懷。當初是範正乾將她挖進海寧的,進來這些年,也沒少得到範正乾的嗬護,所以範正乾在她心裏,應該比誰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