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想成事,隊友很重要2(3 / 3)

遲兆天是跟他想法完全不同的人,跟他父親老遲差距就更大。老遲和他,什麼時候都強調抓住船業這個根本不丟。遲兆天不,一看傳統行業不景氣,就想走捷徑。這些年地產業十分火爆,四處都在上馬,天天在圈地,遲兆天蠢蠢欲動,一心想做大地產業,想成為江北地產界老大,還想進軍旅遊業。說這個時代,隻有這些行業才能產生強者。“你瞧瞧,全國各地,哪裏不在炒作地產,天天能看到地王,樓價飆得讓人想死。放著這麼容易的錢不掙,我們是不是腦袋瓜真的進了水?”

範正乾不表態,雖然在公司裏,他左右不了遲兆天,但他得讓遲兆天知道,他還在,沒離開海寧,他不主張海寧亂來,不想將海寧引到一條沒有船或不重視船的道路上。他至今還記得,當初跟遲海清創業時兩人發下的誓言,就在文昌沙,那時候他們的船廠已經建了起來,投資兩千四百萬,這在那個時代,已經是很大的手筆。兩人跑到江門取經,順便請幾位工程師過去,幫他們帶工人。

條件談好後,兩人在江邊一家菜館填飽肚子,遲海清不想回,說還想到文昌沙來看看,或許還有什麼沒看到的呢。於是兩人又跑過來,岸邊轉悠了一個下午。

夕陽的餘暉潑灑在江麵,江邊大堤也被鋪上一層金燦燦的顏色時,遲海清拉著他,從一家剛剛建好的船台上走下,指著遠處新起的一排排廠房說:“我們將來一定要把分廠建到江門來,要把這些小廠全吃掉,正乾你有沒有信心?”

“你有,我就有。”範正乾說話總是這樣,似乎永遠屬於服從地位。正是他的這種從屬風格,才促成了遲海清,也促成了海寧。一山不能藏二虎,龍多不治水,這是範正乾打小就懂的道理。兩人或多人創業,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成為主心骨,成為企業的靈魂,其他人不管多能幹,都得學會服從,學會響應。

不然,內部就會分裂,就會矛盾不斷紛爭不斷,最終非但業創不成,怕是朋友都沒法做。這麼多年,範正乾始終堅持著這個原則,哪怕有時遲海清決策失誤,給海寧帶來災難,他也能微笑著接受。人嘛,哪能不出錯誤。到後來,遲海清出事,企業交到兒子遲兆天手上,範正乾雖然比以前更沉默,但在大事上,他不糊塗。

他跟遲兆天是有不少矛盾,有關於企業發展方向的,有經營理念的,更有生活細節或做人原則上的,但每每僵持不下的時候,範正乾都會無奈地選擇讓步。老了,有時候他會這麼歎,有時呢,又不服老,更不服輸。先讓他折騰,不碰石頭不回頭。他料定遲兆天有一天會後悔,會從他說的“捷徑”上退回來。

做人哪有捷徑,所有的捷徑不過是忽悠你上當。可有人偏信。說穿了,還是內心裏缺一樣東西。堅守。別的可以由著遲兆天,船業這一塊,不由他,必須自己說了算,這便是範正乾堅持的原則,他也隻能堅持這麼多。

當初跟英國船東簽訂合同,遲兆天就不同意,種種理由阻撞攔,範正乾不理,我行我素。他怎麼能把這麼好的機會放棄掉,拱手讓給別人,尤其是虎視眈眈的老對手南洋!要知道,當初他那麼大膽,一口氣簽下八條船,就是跟南洋對著幹。

南洋一直沒死心。從創始人周健厚開始,就一直拿海寧做對手,周健厚拚了十年,沒把海寧吞掉,相反,海寧反而越做越大越做越強,他兒子周船奉哪能服氣,時時處處想著跟海寧為敵。現在又有了周健厚女兒周船雨,對海寧的威脅就更大。不知什麼原因,範正乾總覺得,南洋真正的威脅,會來自這個“洋丫頭”。周船奉他不怕,此人雖然野心大,可招數就那麼點,而且一身壞毛病。

一個人一旦心術不正,那就什麼也做不成,甭看他會一時成功,那隻是一時,而做事要一生一世,甚至幾世。對這個周船雨,範正乾卻是充滿了戒備,此人不可小瞧。

可惜遲兆天認識不到,到現在都不把周船雨放眼裏。輕視必將釀大患。這是範正乾心裏最最不安的。他容得了遲兆天的好勝衝動意氣用事,還有凡事挑捷徑走的人生哲學,卻容忍不了他夜郎自大剛愎自用的輕狂。但是,現在他卻沒了跟遲兆天坐下來理論的機會。一條大船,將他徹底打進了監牢,作繭自縛啊。

此次刻意來文昌沙,他就是想問問,他一心想造出世界上最大的船,想讓中國船業有個質的飛躍,至少不輸給別人,有錯麼?沒人回答他。江風習習,吹得他有些發涼。當年遲海清在這裏說過的話又在耳邊回響,遲海清跟他走在江邊,突然問:“正乾啊,如果有一天我們失敗了,你後悔不?”

“後悔?”範正乾回頭盯住老遲,老遲大他十二歲,整整一輪,是他帶他出來創業的。當時他在一小船廠給人當幫工,每月掙不到五十塊錢。老遲說五十塊錢能幹什麼,委屈你了,再說我知道你是個有誌向的人,不會這麼委屈自己。範正乾問老遲怎麼知道他有誌向,老遲笑說,做人有兩樣東西你必須會看,一是自己,要看透自己,自己到底是塊啥料,能幹成什麼,就要把自己放到什麼位置。既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騖遠,更不能屈就,不能把自己埋沒掉。第二呢,就是要學會看清別人。人做事是需要幫手的,要找跟你誌同道合的人一起看,你呢,就是我遲海清挑中的那個誌同道合的人。

範正乾那時還年輕,老遲說的話,一半能懂,一半懵懂。他不解地問,人怎麼能是東西呢?老遲笑得更猛。人為啥不能是東西?這個世上所有的物件都是東西,人不過比它們特殊一些。特殊在哪?範正乾追問。老遲也不賣關子,直接道,人會想問題。

人會想問題。這是範正乾人生中聽到的第一句有哲理的話,也可以說是後來指引他人生的一句話。是啊,人會想問題,反過來呢,就成人要想問題。問題就是事物,就是困難,就是社會,就是你所從事的事。想就是思考,就是追問,就是總結。人隻有不停地去思考,去追問去辨別,才能解開這個世界的謎,也能解開心中的謎。這些謎解開了,人就不再困惑,世界也變得簡單起來,做什麼才能從容,才能得心應手,而且有樂趣。

樂趣兩個字很重要,範正乾做事,就圖個樂趣,樂趣不是樂子,不是熱鬧,樂趣是內心想法跟世界的吻合,是世界對你的召喚,更是你幹事的動力,沒樂趣幹什麼事,又能幹成什麼事?範正乾最煩那些一邊幹一邊叫苦連天抱怨不斷的人,抱怨你還幹什麼,不如回家去。

就這樣,範正乾跟了遲海清,開始創業了。後來才發現,遲海清真是對他熟悉,可以說是吃透了,他心裏想啥,不用說出來,遲海清就能看到。遲海清最大的能耐,就是知道你想幹什麼,而且總能把你放到合適的位置上讓你把心中想法繪出來,變成一條條船。

了不得啊,這樣的人才是統帥,才是幹大事的料,不服不行。範正乾的確服遲海清,不服就不會跟定他不走。中間不是沒人撬過杠子,說遲海清專橫、剛愎自用,在他手下真是委屈了。範正乾嗬嗬一笑,人要是受不得委屈,那還怎麼活?這世上大多數人是為委屈而來的,世界早已為你布好了各色委屈,就看你受得受不得。受下去,你就站起來了,受不下去,逃,你就永遠被關在成功之外。別處是有好風景,但那些風景到底是不是為你布置的?一句話,還是遲海清說的,人得先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才不會迷失方向。然後再看清別人,看清別人就不會找借隊友,要想成事,隊友很重要。那些前來“請”他的人,無非是見海寧有了起色,一天一個樣,就想借助他走捷徑,也打造出一個“海寧”

來,可打造企業有那麼容易?

範正乾笑笑,想想這些年跟老遲一同走過的路,哪是用辛苦兩個字能說盡,千難萬險啊,有時被逼得走投無路,有時感覺已經站到了懸崖上,有時呢,覺得一晚也熬不過去。但他們一次次挺了過來,重要的是,範正乾享受到了快樂,做人的快樂,做事的快樂。他愛海寧啊,愛海寧的一切。

那時老遲問他,萬一哪天失敗,會不會後悔?範正乾想也不想就搖頭,後悔是個啥,他字典裏從來沒有後悔這個詞。一個人一旦決定為一件事付出,那就義無反顧,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哪有後悔之說。再說怎麼會失敗,不會的。

那天老遲心情也很好,是江門這方水土激發了他。老遲說,這世界上有兩個地方,適合他和範正乾幹事。一是奉水,二是江門。還說就算將來失敗了,千萬不能灰心,他倆哪也不去,不跳江不投河,就背著鋪蓋圈來江門,這裏有靈氣,一定會激發他們重整旗鼓。

範正乾在廢墟一般的江岸上坐了一個下午,時而緬懷時而追憶。他不承認自己失敗,怎麼能失敗呢,他隻是遇到了一個瓶頸,一個看似很難但一定會解決的問題。得給我時間,他衝自己說,我會有辦法把它敲爛的。他給自己打氣,他現在必須給自己打氣。全都看他笑話呢,大船是他力主要造的,當初的原因不隻是為了掙英國人的錢,掙錢他可以選擇別的,是賭氣。看著被時代甩去的船業、船廠,他的內心深處一波接著一波,無法平靜。

後來,那些生了鏽的廢船還有丟棄的碼頭船台,好像懂了他的心事,一時間竟齊齊地向他投來慰問的目光,岸上忽然充滿了暖流,範正乾忍不住就流下幾股子老淚。他終於記起,這天是他六十歲生日,生日啊,他已活過一個甲子,跟遲海清創業時,他才剛剛二十歲。

四十年!他把人生的一大半交給了船,他手裏造過的船,到現大已記不清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隻要是中國的海,中國的江,中國的河,隻要有航線的地方,就肯定有他範正乾親手打造的船。他攻破的技術難題不知有多少,小到特殊螺絲的發明,大到長方形鋼板加工成“馬鞍”“帆板”等外形的特殊工藝,還有密封、精度控製高精細技術。可誰能想到,最終他會倒在焊接這個難題上。

太高估了自己!那個下午,坐在文昌沙的太陽底下,範正乾終於承認,當初跟英國船東搶訂單,是自己太高估了自己。他範正乾雖然是個人物,可畢竟是甩著一雙泥腿子出來的,過去那個時代他行,現在這個高精尖快準狠的年代,他跟不上趟。

範正乾是在過生日的路上被搶劫的。他坐了一下午,雙腿麻木,目光也漸漸倦怠,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會把心頭殘留的那點信心還有激情全坐掉。

他不願輸,也不能輸,必須振奮起來,還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做。他起身,拍打下屁股上的沙土,衝文昌沙說了聲再見。

既然記起了這天是自己生日,就要過。他想給老婆打個電話,又一想,這次出來,跟誰也沒說,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同樣不想讓柳芝知道。這輩子,柳芝跟著他受了不少罪,擔了不少心,大船出事,柳芝比他還發愁,白發都添了不少。不能再給她添壓力了,讓她跟著負擔這些,不公平。範正乾打算自己給自己過個生日,天塌下來,生日還得過。他這麼想著,開始往回走。

快要離開江邊時,突然有個影子衝他跑來,範正乾以為是找他有事,駐足,那是一個年輕人,也就二十出頭,範正乾還友好地看住他,誰知他剛到跟前,二話不說就給了範正乾一拳。範正乾被他打懵了,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就在他發愣時,小夥子一把搶過他手包,又給了他一腳,狠狠地將他踹倒在地。還不甘心,順手揀起一石塊,惡毒地砸向他。範正乾趕忙伸出胳膊,也算他反應還算靈敏,不然,那一石塊他腦袋就開花了。

砸完石頭,小夥子拿著包就想跑,跑幾步又回過身來,這次他掏出了匕首。

範正乾忍著劇痛,吃驚地問:“你想做什麼?”邊問邊往後縮。小夥子陰陰地看住他:“身上還有錢沒,全拿出來!”

“你想搶劫,這是犯罪知道不?”範正乾想說服小夥子。小夥子哪聽他這個,又重重踹他一腳。這次是踹胸口,範正乾直覺腹腔都被他踹爛了,一邊捂著胸脯一邊說:“你好狠啊,年紀輕輕……”輕字還沒落地,頭上又挨一下。

小夥子一定認為他是有錢人,將他打昏,身上搜了個遍。可能是沒搜到太多現金,失望了,竟把他上衣脫走了,皮鞋脫下來扔到了江裏。

等他醒來,天已黑透,他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傻傻地坐在廢墟上,腰痛,腹部更痛。努力著站起,朝後看去,遠處的燈光星星點點,似鬼火,而他所在的這一片,居然一點燈光也沒。後來他才記起,自己被人打劫了。

“那您報案啊,怎麼不報案?”芮曉旭聽得心裏一陣驚一陣悚。

範正乾黯然一笑,喝了口茶,道:“能報麼,我要是一報案,全世界不都知道了?”

“知道能咋,總比困在這裏受罪強。一個大老總,居然讓人搶了,聽上去像天方夜譚。”芮曉旭一邊給範正乾續水一邊感慨。

範正乾說:“曉旭你不懂,真是不能報警的,我這次出來,本身就偷偷摸摸,一旦報警,還不讓別人笑話死?”

“那就這麼讓人搶啊,萬一再出啥事呢?”

“不可能再出啥事的,對了,我不在這段日子,公司怎麼樣,正常吧?”

“還能正常,全亂套了,到處找您。我說範總,您就甭再折騰了,大船失敗,也不全是你的過錯,再說我們遇到的是世界性技術難題,急也沒用,得慢慢想辦法。”

“可我擔心的是賠款啊。對了,你有沒有跟西西聯係,我看西西小姐聽你的,你還是費點心,讓她多做做斯密特的工作,船我肯定交給他,如果不再寬限時間,可以付違約金嘛。再怎麼著,違約金也比賠款少吧,海寧現在哪有錢啊?”說著,眼裏又滾過兩道子愁。

芮曉旭懂範正乾的心,更理解他的苦衷,事實上範正乾的苦衷就是整個海寧的苦衷,更是她芮曉旭的苦衷。她想幫範正乾,放下這負荷,能變得輕鬆一些,可她無力啊。想讓英方再讓步,怕是沒這可能,她在西西小姐麵前能爭取的,幾乎全爭取了過來。“對不住,範總……”

範正乾定定看了會芮曉旭,明白過來。“好,啥也不說了,你也不能白來一趟,江門這地方,還是很美的,我帶你轉轉,轉完我們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