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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一時陷入亂局。
相比外界傳言,讓史睿楓無法控製或者疲於應付的,是來自媒體的圍剿與聲討。各路媒體像是提前有預謀,未等相關部門給出說法,呼啦啦撲來,槍口炮口齊齊地對準海寧。
史睿楓每天都要被記者圍堵,各種刁鑽詭異的采訪讓他驚魂連連。雖然再三斟酌詞句,但經記者的妙筆加工,傳播出去的信息就成另種樣子。各路記者的窮追與深挖下,海寧簡直不再像是一家企業,而成了專門製造惡與黑的洞穴。
史睿楓連著召開三次新聞發布會,想把局勢扭轉過來,不頂用,記者們的嗅覺永遠比他敏感,對死角處的事,掌握得也遠比他多。
而且重要的,他們敢寫。很多沒影子的事,經記者們一加工,馬上變得活靈活顯,栩栩如生,形象極了。有媒體大幅報道遲兆天如何起家,如何將一家本來極有希望的企業操控成獨立王國。也有媒體將遲兆天跟許肖彬聯係起來,大肆渲染官商勾起,而且揚言要窮追到底。還有一家國內影響力極大的經濟類大報,竟然連發三篇重量級報道,起底海寧,把當年老當家遲海清諸多事兒一並揭騰出來。更有甚者,將遲兆天的帶走跟船業界的反腐聯係起來,預測內陸船業界將刮起狂風暴雨。
沒有一條消息是對海寧有利的,海寧兩個字,眼看要被媒體炒焦。有客戶不斷地打電話,過問海寧到底怎麼了?史睿楓一開始還耐心解釋,說隻是一件意外,跟企業發展與經營沒有關係,對方哪裏肯信,馬上報出幾家媒體名字來,說媒體如此圍剿,海寧怎麼能說沒事?史睿楓無言做答。
這天剛上班,外聯部經理又拿來三份報紙,都是業界非常有影響力的。一看標題,史睿楓就醉了。一家是《海寧董事長被帶走,遲家王國是否遭顛覆?》;一家直接寫《曝料,遲兆天跟多名女人有染》,文章居然配了遲兆天跟許肖彬夫人一起飲酒的圖片。還有一家更絕,直接朝遲兆天跟範正乾的關係開刀《前乾元老橫遭排擠,海寧大廈搖搖欲墜》。
“他們的報道越來越沒有底線,捕風捉影,極力描黑。”外聯部經理說。
史睿楓扔下報紙,眉頭深皺,他從沒想過,海寧對外關係如此糟糕。企業紅火時,天天有媒體上門拉讚助要廣告,遲兆天呢,也樂得與媒體間這些美女帥哥喝茶飲酒,稱兄道弟,大筆一揮幾十萬上百萬就出去了。這才稍有點風吹草動,媒體立馬扮演起包工來,大鍘刀提著,隨時要把海寧砍得血肉模糊。
“範總怎麼說?”史睿楓問了一句。事發到現在,多次聯係範正乾,要麼推說忙,回不了。要麼電話不接,總之一副逃之夭夭的樣。不隻如此,就連芮曉旭,到現在也沒回來一次。電話倒是有,對遲兆天一事也焦急,但沒一句建設性意見,除了添亂,別無他用。
“範總啥也沒講,隻是在電話裏歎氣。”
“歎氣,這報道應該是采訪過他的吧,不然他們敢發出來?”
“範總說沒有,沒人找過他,報社這邊也聯係了,人家說有真實資料。”
“律師呢,讓律師出麵交涉。”
“交涉不過來,一家發,十幾家轉載,還不包括網絡,這是全力圍剿的勢頭,各方不按常規出牌。”
“常規,現在哪來常規?”史睿楓發完這句火,不吭氣了。情況比他想的更嚴重,明顯是有力量在背後使勁攪局,但是這股力量到底是誰呢,顯然不是南洋,但海寧在業界別無他敵啊。
“先這樣吧,能控製的控製,不能控製的,密切關注,把所有媒體報道全收集下來,包括網絡,盡快理出一條頭緒,不能再這樣漫無邊際下去。”
外聯部經理走了,史睿楓呆呆站了會,成也媒體,敗也媒體。一家企業一旦被媒體盯上,就離末路不遠,類似的例子真是不勝枚舉,有多少企業,本能好端端的經營,忽然媒體曝出一個黑幕,在消費者中間鼓噪起一股情緒,這家企業就完蛋。這次盯上海寧的,遠非一家,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好在海寧做的是船,如果是飲料或日常消費品,怕是現在就該躺下了。
由媒體引發的這場聲討大戰很快有了“效果”,海寧先後收到兩份告知書。
一份來自荷蘭芬達,另一份來自丹麥船業巨頭馬士基。兩家企業是去年打算進入中國合資的,一直在廣州江門和江北奉水之間猶豫。海寧聞知後,跟兩家進行了長達三個多月的溝通,一家是史睿楓負責談的,丹麥這邊是範正乾談的。
兩個月前基本達成協議,願意到奉水來。海寧這邊已經做好了合資計劃,就等對方上門。沒想,讓一場風給卷了。雙方理由都差不多,他們不願意跟一家詬病如此多的企業談未來。
必須想出辦法來,敗在競爭對手手上,尚可理解,讓媒體拿口水吐死,說不過去啊。史睿楓叫來集團副總寧百川,關上門,他請寧百川坐下。幹什麼事,都得人。這些天史睿楓腦子裏轉的,除了怎麼平息風波,更多的,是靠哪些人來平息,哪些人能平息得了?甭看海寧上萬人,管理層也有五百多,真正用起來,就覺哪方麵都缺人,尤其缺能跟他配合默契形成互補的人。
史睿楓注意寧百川有段時間了。寧百川之前也不在海寧,這人算個奇才,也很具傳奇。最早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哲學係,後來在社科學經濟研究所讀研,學的是國際金融專業,碩士讀完後被江北人民銀行聘走,在銀行總部工作兩年,突然離職,自己辦了一家小型模具廠,模具廠創辦三年,效益還算不錯,又丟手不幹,加盟了海寧。在海寧一開始,幹得很出色,也深得遲兆天信任。
史睿楓加盟海寧後,寧百川跟遲兆天之間分歧越來越大,主要原因也在海寧無節製地擴張上。寧百川倒不是不同意海寧進軍房地產,而是主張海寧必須有戰略目標,發展必須有階梯,不能一窩蜂更不能瞎跟著起哄。這句瞎跟著起哄惹怒了遲兆天,遲兆天認為寧百川是拿才壓人。“不就讀過幾年書嘛,有啥了不起,我讓你坐幾年冷板凳。”遲兆天說到做到,寧百川雖說進了高管層,但一直扮演著遲兆天幕僚角色。其實這也是一種流行病,國內企業界都犯,很多老板事業做大成名後就在身邊放幾個有學問的人,以示自己對知識的尊重。
出外談生意搞項目帶著,自己也有麵子。
寧百川被削權後,史睿楓擔心他會離開。可是沒有。他對自己坐冷板凳並不介意,甚至有幾分心甘情願。史睿楓留意觀察過此人,雖說遲兆天不再對他欣賞,甚至有幾分明顯的打壓,但該做什麼還照做什麼,一點不馬虎,也從不在別人麵前說怨言發牢騷。這讓史睿楓很是好奇,有意無意跟寧百川多了一些接觸,史睿楓發現,寧百川城府深得怕人,見解又非常獨特。
他曾跟史睿楓講過兩句話,一句是中國內陸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企業,大家都是搞作坊,區別不同的,有些是國家作坊,有些是私人作坊。第二句是中國的企業家到現在還沒領悟到什麼是管理。他們隻學會一個字“管”。對另一個字“理”,至今沒明白其含義。而且就管來說,也是依靠權力,而非資本更非市場。這話對史睿楓觸動很大。史睿楓對寧百川的興趣也是打那時開始的,後來他去奉水河做項目調研,意外得知,寧百川竟然瞞著遲兆天,暗中收購了兩家奉水河邊小船廠。一家由他父親經營,另一家沒經營,收購之後就空置在那裏。
這人很有意思。史睿楓跟高原和周船雨談及奉水河開發時,腦子裏曾閃過寧百川,當時覺得寧百川肯定是提前預測到什麼。現在他叫寧百川來,也是為了奉水河。史睿楓決計博弈從奉水河開始,他要另下一盤棋,而且是大棋。
再也不能跟媒體瞎周旋了。史睿楓發現,最近幾天,他也好海寧也好,中了媒體的計。媒體是這樣一種存在,淩駕於你又依托你,能幫你錦上添花但絕不為你雪中送炭,不釜底抽薪已經算很夠意思。媒體還有一個特點,打算圍攻你剿滅你時,就渴望你來澄清你來辯解,越辯它越亢奮,越澄清它越糾纏。
我不該這樣。史睿楓怪自己不夠冷靜,太過心急,幾場新聞發布會,等於是幫媒體造勢,非但沒挽回一點影響,反而讓遲兆天事件發酵很快。
“失誤啊。”他衝寧百川說。第二次新聞發布會時,寧百川婉轉提醒過他,讓他慎重,最好由其他人出麵,這樣可留回旋餘地。他沒聽,認為這個時候不應該將責任推給別人,他來麵對是義不容辭的事。
“也不,至少讓我們看清了動向。”寧百川半帶著寬慰說。
“想聽聽你的看法,能如實講不?”史睿楓誠心道。
“沒什麼不可講的,就算你不找我,我也得跟你聊聊。”寧百川看上去倒不是多急,說話也很自然。
“那好,今天就一個主題,危機麵前,我們怎麼辦。”
寧百川拿把椅子,在史睿楓麵前坐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得另辟蹊徑。”
“我也是這想法,不能等著挨打,要主動。”
“有人想打口袋戰,我們不能鑽口袋裏,得跳出去,對方看不清我們意圖,會自亂陣腳。”
史睿楓跟寧百川談了一個多小時,談到後來,兩人都笑了。原來人跟人之前隻隔著一張紙,以前他不了解寧百川,總覺這人城府深,寧百川呢,也不敢了解他,覺得他有背景。等把話說開,兩人才覺得,他們的想法是那麼一致,幾乎不謀而合。史睿楓感歎的同時,也想到另一層,一個企業最終靠什麼勝出,看似是技術也看似是實力,說穿了還是文化。遲兆天這些年把海寧帶到另一個方向,大家相互排隊,相互猜疑,結果他身邊聚不了人,別人身邊同樣聚不了人。
當天晚上,寧百川便帶人趕赴奉水。史睿楓讓他在最短時間內,收購兼並五到十家小廠,要借收購兼並造出一種勢來。寧百川起先有點疑惑,問他錢從何來?如今這些小廠都閑著,開不了工,就算開工的,也養不活自己。收購容易,但必須有錢。史睿楓說:“你隻管談,談成多少收購多少,但不能瞎湊合,要挑有潛力的,而且地理位置一定要把握好,錢的問題我來解決。”見他說的如此自信,寧百川眉頭鬆開了,說:“早該走這一步,那些小廠,看著破落,到了海寧手裏,它就是寶。”
“現在也不晚,另外要密切關注南洋那邊動靜,不能讓其跟風。”
寧百川說:“這次它跟不了風。”
史睿楓看著寧百川,忽然覺寧百川對南洋的了解遠甚過他,雖然對寧百川的話還有些懷疑,但寧百川能在這個時候露出這樣的自信,令他非常欣慰,至少他沒看錯人,關鍵時候,還是有人能跟他並肩作戰的。
寧百川走後,史睿楓顧不得休息。讓寧百川去奉水,隻是他計劃中的第一步,或者叫前戲,能不能奏效,目前還很難說。但他必須為這計劃再做一些努力,那就是錢。
這個時候找銀行是絕對不行的,風口浪尖,投資夥伴都怕,銀行豈能不怕。
再說也用不著去求銀行,海寧本身就有。
史睿楓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了,他要大膽為海寧“瘦身”。這計劃早就在他心裏,上次跟遲兆天吵架時,他曾差點說出來,隻因遲兆天當時過於激動,不給他機會。現在,史睿楓想把它變成現實。史睿楓讓自己冷靜,再三衝自己說,一定要慎思,這一步邁出去,再也沒有回頭路。操作得當,海寧會因禍得福,來個鯉魚大翻身。操作一旦有誤,他將是全海寧的罪人。
他在辦公室裏來回走動,將之前想法再次過了一遍。閉上眼,深呼吸。然後再走,再閉上眼深呼吸。晚上九點,史睿楓覺得不能再猶豫下去,沒有哪件事在做之前是百分之百能贏,世界本來就是一片未知,關鍵看你敢不敢搏,怎麼搏。
公司管理層都在候他,說來也是怪,遲兆天被帶走,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到他身上,似乎這一刻,隻有他能帶海寧走出危機。又一撥人被請進辦公室,名單是史睿楓親自敲定的,參與者也是他精心篩選的。這些人涉及海寧各個層麵,牽頭的是資曆稍稍比範正乾差點的副董事長牛海生,是跟老當家遲海清一並創過業的。這些年身體不大好,在公司沒有多擔任務。史睿楓請他出山,是有深層用意的。一來牛海生對海寧有感情,這份感情跟年輕一代不同,海寧兩個字,對牛海生他們來說,就是自己的一生,是苦難也是財富。二來,牛海生跟範正乾猶如兄弟,但凡公司決策遇到分歧,他們總是堅定地站在一起,哪怕範正乾錯,牛海生也會毫不懷疑地支持。這是一種久長歲月裏形成的獨特的感情,很多年輕人不理解,史睿楓卻理解得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維方式,更有他們的感情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