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相跟事實無關,隻跟某種需要有關2(1 / 3)

古兒父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手顫顫地指著他鼻子,指半天,最終歎了一口氣:“你回去吧,你這是不讓我活人啊,我這張老臉,再也沒地方放了。”

遲海清沒娶成古兒,一來跟古兒父母有關,古兒父母怎麼能把那樣一個漂亮女兒嫁給遲家這愣頭貨呢?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喲。古兒父親多日裏嘴上就掛著這句話,好像遲海清上門提親,讓他一家蒙了巨大的羞。二來也跟那場鋪天蓋地的運動有關。運動說來就來,頭一天鎮子上的人還和和氣氣,見了麵問長問短,有人還多嘴,說最近怎麼看不見遲家那愣頭青啊。第二天,世事就變了。古兒父親畢竟是讀過書的,對世事的變化總比鎮子上其他人要敏感出許多,他覺得這場運動就是衝他這種人來的,擔心地跟妻子說,得把古兒嫁了呀,不能讓她受連累。古兒母親也說,得嫁。可古兒母親又說,得嫁個好人家。

怎麼才算是好人家呢,不同時候,對好人家的評價是不同的。這是許多年後孟雪才有的感悟。站在現在的角度,當初她父親孟子懷那條件,怎麼也算不上好。孟家很窮,在和塘,怕是沒有比孟家更窮的人家了。可孟子懷是軍人,這在那個年代,是比任何本事還有文憑更硬的條件。古兒父親以過人的眼光,看中了這一點。正好孟子懷回來探親,古兒父親主動跟孟家商量,這門親事被迅速定下。孟家像揀了一個大便宜,沒過半月就娶了親。

孟子懷跟古兒成親那天,和塘鎮還舉行了一場婚禮,提親失敗的遲海清聞知古兒將要嫁給鎮子上的軍人孟子懷後,大失所望,他決計以另一種方式報複,以更猛的速度娶了鎮子上另一大戶的女兒若河。據說這門婚事是若河主動提出的,若河注意遲海清已經很有些日子了,她喜歡膀寬體圓力大無比幹起活來像頭牛一樣的遲海清,她更喜歡當年站在台子上挽救了整個鎮子的海清母親上官雲兒。得悉遲海清提親失敗,經常一個人站在河邊發呆,若河生氣了,有一天她趕在太陽還未來得及落山,餘暉正將和塘鎮染得一片血紅時,穿著父親從上海買來的皮鞋,在鎮子踩出一串自信的腳步。

若河來到河邊,對伸直目光朝遠天處望的遲海清說:“不要望了,她是不會嫁給你的,想討老婆,準備好日子娶我吧。”

遲海清回過身,怔怔地看住和塘鎮上老水手家的女兒,問:“我為啥要娶你?”

若河說:“你娶不到古兒,隻能娶我。”

遲海清又問:“娶你有什麼好處?”

若河說:“我家有那以一份家業,難道還不能滿足你?”

遲海清說:“不能,我要的不是家業,是老婆。”

若河說:“我哪點比她差,奶子比她小,還是屁股沒她大?”

遲海清認真望了望,的確找不出差什麼,若論奶子和屁股,若河真是在古兒之上。“可你讀書少。”遲兆天終於找到一個理由。

“你也沒讀多少書啊,還嫌人家。”

“不是嫌你,是從沒想過娶你。”

“那你現在想,我等著。”

若河果然就等,不是回去等,而是坐下等,就坐在河邊,坐在離遲海清一步遠處。直等得太陽落了山,餘暉一一散去,夜幕快要包裹住和塘鎮了,遲海清仍做不出決定,若河生氣了,她道:“沒想到你是這樣一頭貨,一件小事把你難成這樣,能叫出息麼?”

“小事?”遲海清回頭盯住若河。

“不就娶個老婆成個家麼,又不是讓你生娃。”若河快人快語,看上去她一點不怕這事兒當事。

“生娃?”遲海清來了興趣,又補一句:“你能給我生娃?”

若河很有信心地說:“瞅瞅我這屁股,這身段,鎮子上還有比我更耐看的麼?”遲海清說沒有。若河說:“那就對了,回去問你娘,屁股大的女人特能生,我倆一個有力氣,一個能生娃,娶了我,給你生一堆,讓娃們將來好好念書。”

遲海清認真想了想,說中。

一個中字,就訂下了他們終身大事。遲海清又提出一個條件,要跟姓孟的同一天成親,婚禮要辦得比孟家更隆重。若河說這個簡單,讓我爹來操辦,他喜歡熱鬧。果然熱鬧。那天遲家擺了八十多桌,孟家才擺了可憐的七桌。

七這個數字多不吉利,孟家至少應該擺八桌。

3

孟雪一開始認為,改變母親古兒命運的,是那場災難。後來發現不是,至少不全是。母親的災難其實是早就注定了的,誰讓她那麼美麗,誰又讓她跟別的女人見識不一樣。如果不是自以為是的姥爺和姥姥,母親的命運或許會好一些,可惜,該占的不該占的母親全占了。

母親古兒嫁給孟子懷不久,那場災難就浩浩蕩蕩來了,誰也抵擋不住。最先揪出的,是鎮子上的中學校長,還有鎮子上權力最大的老書記,接著便是一些高成分的人。姥爺和姥姥是在某個深夜被一幫學生揪出來的,那時姥爺已經知道躲不過去,他在家裏做好了準備,就等著他們來。那幫學生給姥爺戴了紙糊的高帽,上麵大大書寫著“牛鬼蛇神”四個大字。他們把姥爺姥姥押到鎮子上遊鬥,反捆著雙手讓他們低頭認罪。姥爺固執得要死,明知道抗拒不過去,還是死咬著嘴巴不肯認罪。他說他沒罪。姥姥也說自己沒罪。那幫人惱了,沒罪押他們來幹嗎,這不是搧他們耳光麼?他們不甘心,也不相信姥爺姥姥沒罪,他們學著奉水城還有江州的紅衛兵,給姥爺鼻子裏灌辣椒水,往姥姥褲襠裏丟老鼠。那個年代老鼠真多啊。

這個時候,母親古兒結婚已經有些日子了。孟子懷去了部隊,部隊也是大熔爐,也有革命任務等他完成。那個時候父親孟子懷與母親古兒之間的裂痕還沒產生,父親孟子懷還沉浸在新婚的快樂裏沒有醒過來。不管怎麼說,以他窮小子的身份與地位,能娶到和塘鎮最美最有知識的女子為妻,怎麼著也得開心一下。

哦,母親古兒是有知識的,這點很是與眾不同,打小姥爺讓她讀《論語》,讀《莊子》,背《三字經》《百家姓》,上完小學,父親抱過一大摞書說,把這些都讀了吧,讀了你就知道,人活著怎樣才能跟別人不一樣。那些書裏有《牛虻》,有《人世間》,還有《西廂記》,母親古兒讀得如癡如醉,多的時候卻又讀得淚水漣漣。這些書讓她跟鎮子上其他女人一下區分開來,包括當時同樣住在鎮子上、跟她關係非常要好的史燕萊,也讓母親甩開一大截。可是很快,父親孟子懷的這種開心就被另一種東西取代了。父親發現,真正能讓他著迷的,並不是來自和塘鎮的美貌女子古兒,而是那場運動。

這便是悲劇的開始。姥爺姥姥天天被押出去批鬥,先是在鎮子上,接著押到奉水城,到後來,奉水城更猛的一支造反隊竟將姥爺姥姥搶走,要押去省城江州。古兒已經好長時間不能跟父母見麵,她怕,不住地給孟子懷去信,發電報,要求孟子懷回來陪她,要求孟子懷以革命軍人的身份,快來保護她父母。古兒在信中說,子懷你快點回來,再要不回來,父母就沒命了,他們會鬥死父母的,我不能失去他們。孟子懷是回過幾封信的,他在信中無比認真地跟古兒講當時的形勢,講這場運動的重要性,古兒不想聽這些,她要聽的,是孟子懷怎麼能把她父母保回來。

遺憾得很,孟子懷沒有這樣做。他在後來一封信中說,古兒,我已加入“紅色路線”組織,這是由我們副政委發起的,旨在保衛革命果實,保衛偉大領袖。

暫時不能回到和塘,我們要去一個艱苦的地方,在那裏掀起革命高潮。孟子懷沒說要去哪,那個地方一定很神秘,再後來,古兒從各種渠道得知,孟子懷跟著“紅色路線”,去了一家基地,他們在那邊轟轟烈烈幹起來了,他們所幹的事,跟鎮子上造反派們幹的一樣。

母親古兒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嫁錯了人。有一天母親古兒在河邊碰見了遲海清,母親古兒本來是不想跟遲海清說話的,覺得對不住人家,她想快快地走過去,到河對岸去。遲海清叫住了她,遲海清先是看住她,看了良久,說了一句:“古兒你瘦了。”古兒眼淚唰就下來了。這是眾多日子裏,古兒聽到的唯一一句關心她的話,居然來自被父母嘲笑著趕出門的遲海清。

見她哭,遲海清急了,不停地說:“古兒你甭哭,有什麼傷心事,你講出來,我遲海清雖然沒娶到你,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會不管。”

古兒有幾分生氣地說:“你難道沒長眼睛,沒長耳朵,還有什麼事能讓我傷心呢?”

一聽是說父母,遲海清怕了,糾結半天,道:“沒辦法的,古兒真是沒有辦法的,野火一旦燒起來,哪個也控製不住。現在到處是火,到處都在鬥人,他們瘋了。”

“我不要聽這些,我想救我父母。”古兒竟像是跟自家男人發脾氣一樣,跟遲海清發起脾氣來。遲海清一句怨言也沒,靜靜地等古兒把脾氣發完。剛要開口安慰古兒,若河從橋的另一邊過來了。遲海清歎了一聲,一跺腳,走了。

夏天的時候,孟子懷回來過一趟。穿著軍裝,很是威風。那個時候孟子懷已經成了一支組織的頭頭,孟子懷的革命理念已經提升到一個非常高的階段,對運動的熱情也遠遠勝過對妻子的熱情。盡管夜裏爬在古兒身上時,還如新婚之夜般狂野,如海浪般一次次要把古兒席卷掉,如狂風般要把古兒吞沒掉。但是一經完事,馬上就又恢複到革命狀態。他跟古兒講外麵的形勢,講鬥爭的如火如荼,講全國各地掀起的浪潮。他說,這是一場偉大的運動,我們要砸爛一切,要把舊世界徹底毀掉。古兒感覺是跟陌生人睡在一起,她哪裏要聽這些,她就等孟子懷在她身上肆虐完,把身體裏的野火泄掉,能扳過她肩頭,看著她,對她認真地說,我要去救你父母。

古兒等了半夜,等的心快要爛了,孟子懷還在喋喋不休講那些鬥人的事。

古兒多麼希望他停下來,可孟子懷停不下來。孟子懷講起那些事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激動,似乎他就是為這場運動生的。古兒越聽越怕,她怕血腥,怕暴力,怕所有人山人海的場麵。可她的生活,已完全被她怕的東西淹沒了。父母沒有消息,自父母被造反派拉到奉水城後,古兒就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消息。古兒甚至想,父母是不是已經被鬥死了。她在心裏說,孟子懷啊,你是我男人,是我此時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人,我盼你來,是盼望能救我父母。孟子懷你個王八蛋,咋就不問一聲我父母呢?古兒心裏有一千句一萬句想罵孟子懷的話,但她不敢罵,她突然感覺孟子懷跟和塘鎮上鬥她父母的那些人沒什麼差別,天啊,他們是一夥。

古兒慢慢往後縮,身子疙就在一起,蜷縮著,想逃開孟子懷。古兒怕孟子懷把她也拉出去,在革命的口號聲中讓造反派們遊鬥。孟子懷是拉了她,但沒把她拉出去,而是再一次拉到他身子底下。孟子懷像騾子一樣躍上來,躍得很猛,古兒感覺身子被他躍斷了,骨頭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心的地方發出劇烈的痛。

孟子懷不管,孟子懷又從革命的激情中跳出來,回到幹她的激情中。孟子懷嗷嗷叫著,剛才為運動喋喋不休的嘴裏,發出公馬一樣的嘶鳴。雙臂箍緊了她,下體像燒紅的棍子,捅進了她的身體。

孟子懷又開始肆虐了。古兒想推開,以前她覺得讓男人撒野是女人的天職,女人一旦成了別人的妻子,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理應讓男人歡樂。可那一刻,古兒再也不這麼想,她感到惡心,孟子懷惡心,她更惡心。她雪白的身子怎麼就能毫無羞恥地交給他呢,她美麗如荷的下體怎麼就能讓那麼肮髒那麼無恥的醜棍恣意侵犯呢。“你躲開,走開啊,不要!”古兒想喊,可她發不出聲,隻能在心裏喊。

孟子懷哪肯走開,他把古兒的拒絕當成了羞澀,把古兒推他的動作當成了迎合。哦,孟子懷興奮死了,做男人原來這麼興奮。他說著髒話,十分下流,鎮子上罵街的女人都說不出的話,他一個軍人竟然流暢而又痛快地說了出來。

古兒終於知道自己完了,她嫁的不是男人,也不是軍人,是獸。一頭充滿著血腥的獸。父母把她的一生交給了一個流氓,一個惡棍。

古兒要死了,意識到這點,內心裏某根支柱突然倒塌。要知道,她能等到今天,全是因為那個支撐在。人能活下去,完全因為某種支撐。書中把它叫信仰,古兒雖然不十分懂信仰是什麼,但也知道那是能讓人活下去的東西。可是現在,孟子懷把它毀了。

電閃雷鳴,一場狂風暴雨降下來。古兒被淋濕,被雨水打得皮開肉綻。血,她看見了血,血在床上滲開,一團團的,聚集起來,成烏雲狀。忽然間又碎開,碎成滾滾黑浪。

“血——”她慘叫了一聲。“要鬥爭就會有犧牲,我們不怕血,我們怕的是對敵人不敢開火。”孟子懷就像精神分裂一樣,竟然騎在她身上,抒發他的革命豪情了。

古兒的心完全碎了。“不要!”她大叫一聲。

孟子懷一把抓起她。孟子懷抓起古兒,就跟抓起一隻小雞一樣。“古兒,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要跟你父母決裂,你也要跟他們決裂。隻有決裂,徹底跟他們劃清界限,我們才有新生,我們才能擁抱革命的太陽。”“決裂?”

古兒嚇得魂都要出來了。

第二天,孟子懷真就在和塘鎮貼出了一張驚世駭俗的大字報。他宣布,我,還有我妻子古兒,正式宣布,跟資產階級走資派,反動學術分子嶽父母劃清界限,並和他們決戰到底——

天啊,他竟這樣。古兒頭裏轟一聲響,感覺天塌陷了,地也塌陷。一頭栽倒在大字報前,昏死過去。

……

往事不堪回想。當年發生在鎮子上的荒唐事,每每想起來,都會重重地傷了孟雪的心。盡管那些事不是親身經曆,她也沒在那場血雨腥風中淋過,但母親古兒遭受的難,經曆的痛,對她來說是致命的。人隻有一個母親,有哪個人願意母親受到如此慘重的傷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