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所以不告訴史睿楓,一是在她心裏,始終認為史睿楓是香港那邊的,雖然小時候也有一些和史睿楓的記憶,但那些記憶早已被歲月衝得支離破碎,複合不了。孟雪錯誤地認定,來自香港的史睿楓對和塘缺少感情。一片大地上的災難,隻有對那片大地愛得深愛得濃,才能深切地感受出來。二來,當年鎮子上,不少事涉及史睿楓母親史燕萊。
當年鎮子上有兩朵花,一朵是母親古兒,另一朵,自然是史燕萊。那場運動不隻是奪去了古兒父母的生命,也讓另一朵花史燕萊飽受摧殘。細論起來,史燕萊一家遭受的不幸似乎更大一些。孟雪知道的是,運動到中間,史燕萊已經無家可歸,被遲心遠一家收留。這就讓史燕萊有了另一個身份,她是遲家養女。正是因為這層原因,孟雪才不敢把啥也講給史睿楓。史睿楓是個孝子,跟母親感情深得很,孟雪不想因為舊事傷及他對母親的愛。那段塵封著的舊事裏,不但藏著很多的悲劇,還有情,兩個女人的情。
孟雪唏噓了一聲,情是什麼,男人,女人,不管是過去的一代,還是他們,怎麼都陷在感情這泥潭裏拔不出來呢?
孟雪說到做到,酒吧見過麵後,孟雪果然不再理史睿楓。不管史睿楓這邊多急多不甘心,她就一個字:冷。打電話她不接,史睿楓找到她單位,孟雪閉門不見。她發誓要讓史睿楓死掉這條心,自己呢,也要斷了史睿楓這個念頭。
這一切,都被遲兆天看在了眼裏。遲兆天準確地窺到孟雪的用心,這女人太陰暗了,遲兆天心裏罵。遲兆天眼看就要得手,孟雪忽然踩住了閘,讓遲兆天氣憤不已。她怎麼能停下來呢,該死的孟雪,應該毫無顧忌地撲到史睿楓懷中,兩人轟轟烈烈搞出一場事來,最好能把孟雪肚子整大。那樣,這個世界就有好戲看了。遲兆天會大方地把史睿楓母親請來,讓她看看,她培養了一個多麼爭氣的兒子。那時候,哈哈,遲兆天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對自己的計劃太滿意了。想跟他鬥,門都沒有!遲兆天絕不是喜歡戴綠帽子,如果孟雪是跟別人,那他會讓她非常難堪。但史睿楓不同。史睿楓是誰,一個專門從香港跑來跟他作對的男人,一個一來就對海寧充滿野心、虎視眈眈想從他手裏奪走海寧的人。他能放過麼,不能!
遲兆天想了一係列對策,表麵他裝什麼也不知道,對史睿楓以禮相待,客氣得很,不像對範正乾。如果說跟範正乾的矛盾是寫在臉上的,必須硬碰硬,用不著客套和手軟。對史睿楓,則必須隱蔽點,最好先禮而後兵,先穩住他,然後讓他慢慢失掉信心,自己滾回香港去。這方麵遲兆天還算清醒,知道史睿楓跟範正乾不同,不能用對付範正乾的辦法對付史睿楓。
沒有想到的是,不管他對史睿楓采取哪種策略,史睿楓那邊都不躁不急。
他對史睿楓客氣,史睿楓對他更客氣。他越想讓史睿楓對海寧失掉信心,史睿楓反而對海寧信心更大。遲兆天急了,他那幾套招數,對付範正乾還行,對付史睿楓這樣既有城府又有經驗的人,看來難啊,這人特能沉得住氣,對他所有做法,都是輕輕一笑。但那笑,比刀子還令遲兆天難受。而且他深信,史睿楓也在等機會,在等他犯錯,隻要他一步不慎,給他們母子創造了機會,史睿楓就會毫不客氣地將他幹掉。
遲兆天忍不住再次想起站在史睿楓背後的那個女人,他知道,更大的威脅,還是來自那個香港的老女人,她才是他這輩子的魔。一想藏在海寧背後的諸多秘密,諸多故事,遲兆天不寒而栗。若不能及早把這對母子鏟除,他在海寧,遲早會出事。
遲兆天不甘心啊,想想自打接手海寧後,他為海寧做出了多少努力,擔了多少風險,憑什麼讓這對母子坐享其成,還要虎視眈眈盯著他的位子?不行,必須得想辦法,得讓這對母子徹底死了心。就在遲兆天焦慮得不知所措時,機會突然來了。這機會就是孟雪。
坦率講,一開始發現孟雪跟史睿楓接觸,遲兆天心裏是極不好受的,刀刺一樣。雖然他討厭孟雪,恨這門婚姻,但畢竟孟雪是他合法妻子,他對孟雪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外人參與進來,就令他很憤怒。尤其這個人是史睿楓,遲兆天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憤怒過後,遲兆天馬上就笑了,哈哈,這是上蒼成全他。孟雪你個賤貨,想給我姓遲的戴綠帽子,我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你母親下場更慘。史睿楓啊史睿楓,我以為你心氣有多高,遲遲不結婚,還以為你要追求多麼漂亮的女人。原來你喜歡殘渣,喜歡別人老婆。好吧,既然你們口味這麼重,我就把藥下猛點,我遲兆天最喜歡成全別人。
我會上你們上床的,哈哈,上床。一想這兩個字,遲兆天笑得越發陰了。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遲兆天發現,有些事孟雪和史睿楓都是不清楚的,這令他激動。史睿楓剛來海寧時,遲兆天以為他知曉一切,隻不過藏在心裏不說。
現在,遲兆天斷定這個傻子並不知道那些很特別的事,如果知道,不會對孟雪那樣。看來史燕萊並沒把全部秘密告訴他。不知道好,太好了,遲兆天興奮死了。
一股另類的衝動刺激著他,恨不能馬上看到惡男賤女上床的鏡頭。遲兆天甚至已經想好,一旦兩個真的做出那等事來,他會毫不客氣地將電話打給史燕萊,將讓她看看她體麵的兒子幹出了什麼事。到那時,怕是不用他開口,他們就該乖乖地回去,一頭撞死的可能都有。
他要他們死,遲兆天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他不停地跟蹤孟雪,看她如何跟史睿楓來往。孟雪的步子稍微慢點,他就變著法子折磨,隻為了孟雪能跑得更歡。這真是一箭三雕啊,不但能徹底擺脫孟雪,結束這段令他蒙羞的婚姻,還能將史家母子打進地獄,讓他們永世抬不起頭。到那時,還愁有人跟他提海寧股權,跟他分享海寧果實麼?再也不會!
一想股權,一想海寧最終的歸屬權,遲兆天的心就更狠了。不能不狠。這些年他是運用一些手段和辦法,卑鄙也好,無恥也罷,他算是拿回了遲海清留給孟雪的全部股份。可這遠遠不夠,拿回孟雪這些股份,隻能除掉他心頭一個隱患,可以隨時把這個女人踹掉,不再因她手中股權而繼續跟她過這種不死不活的日子。
可真要把海寧全部掌控到手,成為海寧名副其實的老大,還差很多。要知道,真正能操縱海寧的,並不是他遲兆天,而是香港那個女人,她才是海寧最大的股權持有者。想動她的腦子,難啊。好在史燕萊這些年並沒找他麻煩,想必她還是念著一些舊情,或者跟遲海清當年有什麼秘密協定。但他不敢保證,哪天這女人一激動,跟他亮出底牌,那他可就雞飛蛋打,空做一場美夢。
遲兆天想徹底除掉這些隱患。可是孟雪這女人太可惡了,遲兆天還在眼巴巴盼著她跟史睿楓出事,她卻猛地收了手,半步也不往前邁。遲兆天忽然發現,原來那些手段不管用了,不管怎麼打怎麼罵,孟雪都安靜地承受,再也不去找史睿楓。緊跟著遲兆天又發現,孟雪在調查他。
該死的女人,她讓律師蘇群暗中調查海寧,還在他身邊安插眼線,監督他的行動。遲兆天有幾次重要而又隱秘的商業活動,都被孟雪發現,他跟省裏幾位官員的往來,吃飯娛樂,幹些平日裏他們愛幹的事,也都被孟雪錄下了視頻。
4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史睿楓和孟雪的故事,興許就中止在那裏。
本來孟雪已經徹底離開史睿楓了,史睿楓也漸漸習慣。人生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邂逅雖是一種美麗,可這種美麗注定了短暫,轉瞬即逝。猶如一場風,掠過平靜的海麵,掀起朵朵浪花,風退去,一切又恢複原樣。史睿楓雖是不甘心,可又能怎樣呢?他像頭受傷的豹子,躲在暗處舔傷。
可是某個夜晚,大約子夜一點多鍾,史睿楓剛剛入睡,電話突然暴響。抓起一看,竟是孟雪打來的。
“什麼事?”史睿楓沒敢耽擱,接起就問。電話裏先是一片嘈雜,接著又是激烈的爭吵聲,史睿楓聽出是孟雪和遲兆天,心裏一陣緊。
“孟雪!”他叫了一聲,電話裏沒反應,隨後又是擊打的聲音,孟雪在慘叫。
史睿楓急了,緊著叫:“孟雪,到底怎麼了?”
那邊孟雪終於喊:“睿快來救我,他要掐死我。”
史睿楓顧不上什麼了,穿好衣服,就往樓下跑。車子不在樓下,往停車場跑幾步,忽記起車鑰匙沒拿,又折身上樓。等他拿了鑰匙,再把電話打過去,孟雪手機發出嗡嗡聲,聽上去像是被砸壞了。
那晚史睿楓趕到孟雪家時,遲兆天已經離開。孟雪說,他打夠鬧夠發泄夠,扔下她走了。家裏果然狼藉一片,東西扔得遍地都是,客廳、餐廳、廚房,四處是碎片。門口博古架被打翻,東西散了一地。孟雪的內衣、鞋子還有化妝品,也被扔得到處都是。可以想見,剛才這裏發生過什麼。孟雪扶著門框,有氣無力地站在那,臉色蒼白,眼角還有鼻孔都出了血。遲遲不在,那段日子,孟雪給遲遲找了一家特殊學校,遲遲平常都是住校,一月接回家一次。
史睿楓什麼也沒說,說不出,此情此景,已在他腦子裏出現過無數次,每出現一次,他的心都要碎一次。他歎一聲,開始收拾屋子。收拾一會,心裏又嘀咕,不是說遲兆天已經對她好了嗎,怎麼又?
遲兆天的確對孟雪好過一陣,這是孟雪曾經告訴史睿楓的。可僅僅隻有幾天。當時史睿楓不甘休,非要讓孟雪離婚,一天一個電話催,孟雪被他催急了。
孟雪告訴他,她不會離婚,她得為遲遲著想,她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沒了父親。
她跟史睿楓說,讓我們都停下吧,我們之間是沒有結果的。後來史睿楓再打電話,孟雪就不接了。也正是那段日子,遲兆天突然對她好起來,他天天回家,主動跟她說話,過問事務所的事,還問需不需要他幫著張羅生意。或者介紹幾位領導,讓他們適當關照一下。孟雪覺得離奇,暴力的環境中生活久了,遲兆天突然變成這樣,孟雪還有點不適應。當然,孟雪心裏更多的是警惕,她已被遲兆天如此戲弄過一次。當初孟雪是死活不肯將股權交給他管理的,遲兆天軟硬兼施,向她懺悔,給她寫保證,說要對她和遲遲一輩子好,要徹底改掉身上壞習氣。
孟雪不信,他就天天買一束花,回到家中搶著做家務,晚上幫她按摩。孟雪胃不好,遲兆天專程從另一個市請來一位名老中醫為她把脈。總之,能想到的辦法他都想到了。女人其實是挺愚蠢的,尤其婚姻中的女人,總是對不可能的事抱有希望,總是異想天開地認為,男人會回心轉意。結果委托書剛簽出去,遲兆天就變回原形,孟雪再想收回來,就有些晚了。
這次孟雪長了記性,遲兆天還是老套數,向她懺悔、檢討,為自己的行為找出一堆理由,然後又發誓。孟雪冷冷一笑,說遲兆天你夠了,這樣做累不累啊,說吧,到底有什麼目的?遲兆天沒說什麼目的,但孟雪心裏清楚,遲兆天是想讓她停下調查的腳步。遲兆天大約也沒想到,孟雪會跟他來真的,會真刀實槍對付他。
他急了。急了好,孟雪就怕他不急。能讓遲兆天這種人急,證明孟雪這次的辦法是奏效的。果然,隨著調查的繼續,遲兆天那張臉,原又狠了回去,對孟雪,態度越發粗暴起來。
一小時後,屋子基本整理幹淨。史睿楓將孟雪的衣服一一放進衣櫃,這是他第一次動女人衣服,也是第一次看女人衣櫃,香港時,看過母親的,但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他在衣櫃前站了好久,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碎了的花瓶還有陶罐什麼的被史睿楓整理進垃圾袋,拿到了門外。史睿楓提起拖把,簡單拖了下地。做這些的時候,他跟孟雪一句交流也沒。孟雪看上去很累,僅憑這戰場,就能想象到,這晚他們鬧得有多凶。
史睿楓心裏忽然湧上一股痛。他以為自己已經淡了那份心,不再為她的生活糾結,其實沒。發現這點他很痛苦,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如此遭受折磨,作為男人,他卻一點能耐也沒。這麼想時,他停下手中活,目光看到了她臉上。
孟雪似是從驚嚇中恢複過來,臉色稍稍好看了些,不知啥時,她已抹掉臉上血跡,頭發也整理得不亂了。她穿一身淡粉睡衣,上麵繡著蝴蝶,史睿楓看見,胸前兩隻蝴蝶上也染著血。
“這日子……”史睿楓歎一聲,搖搖頭,他想安慰,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能茫然地站在那裏。
“我想好了,不過了,離。”孟雪忽然說。
史睿楓輕輕一笑,再次搖搖頭。他不想跟孟雪談這個,天下女人其實都是有軟肋的,憤怒的時候,掛在嘴邊的怕就離婚兩個字,一旦事態平息,傷疤愈合,她們說過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再者史睿楓跟剛開始時不一樣,那個時候聽到家暴,他怒、震驚,恨不能立刻將孟雪從苦海中解救出來。現在卻有些不同,至少反應沒那麼強烈。人的生活都是自己寫的,他也好遲兆天也好,孟雪更是,看似荒誕不經的生活下,其實藏著一種必然。他曾經那麼強烈地渴望孟雪能離開遲兆天,她不是沒有能力,但她執意不離,說明她還是戀著這份婚姻的。說白了,他現在對孟雪有些失望。
孟雪似乎也看出了他心思,她有些慚愧,後悔不該打電話給他,更不該把他叫來。可剛才,她實在是急了,如果不是那個電話,遲兆天會對她沒完沒了,下死手的可能都有。孟雪捅了大亂子,她把最不該挖的一幕挖了出來,她碰了紅線,或者說,闖進了一個禁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我們都是不知道真相的。我們看到的所謂真相,不過是經別人重新描繪過後的版本,它跟事實無關,隻跟某種需要有關。這個世界又是荒誕的,離譜而又古怪,混亂卻又超現實。
孟雪讓自己掉進一個陷阱,她以為調查遲兆天,拿到遲兆天跟官員之間的黑幕交易,就能將遲兆天咽喉掐死,能將自己的股權收回,能讓遲兆天答應她的條件,然後跟她離婚。哪料想,她捅了馬蜂窩,把海寧甚至奉水最可怕也最最黑暗的一個洞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