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很微弱,苗君儒吃了一驚,他已經聽出那人說的不是湘西方言,而是貴州那邊的苗族口音,忙扭頭循聲望去,見從前麵的小巷子爬出一個人來。
他來到那人的麵前,見那人穿著古老的苗族服飾,吃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伸出血淋淋的右手,說道:“救人……找阿昌爺……”
這人話還沒有說完,頭一歪便死去了,他的右手緊握著,好像抓著什麼東西。
救人,救什麼人?令苗君儒更為吃驚的是,這人居然說出了阿昌爺這三個字。耿酒鬼要他去鬆桃那邊,找一個叫阿壩頭的村子和一個叫阿昌的人,十年前的阿昌,說不定現在已經成了阿昌爺。
如此說來,耿酒鬼沒有找到的阿壩頭,確實存在的。
他蹲下來,掰開這人的右手,看見這人手抓著的,竟然是一枚沾著血的圓形銀飾耳環。耳環上還殘留著一小塊肉垂,一定是這個人拚死從對手耳邊強搶下來的。
這枚圓形銀飾耳環做工粗糙,周邊有一些環紋,中間吊了一個小圓環,簡單而質樸,很多彝族與仡佬族的男人,都戴著這樣耳環。但是侗族和苗族的一些女人,也戴這樣的耳環,隻是做工要精巧得多,而且花紋也不同。若想從這枚耳環上去尋找線索,恐怕很困難。
他把耳環用手帕包好,放入口袋,搜了一下這個男人的屍身,除了兩塊大洋和一小錠銀子外,並沒有別的什麼東西,無從得知這個男人的身份。
他站起身,沿著這條街道朝剛才發出趕屍喊叫聲的那邊走去,可是一直走到河邊的碼頭上,都沒見到一個人影,倒是見到河上有一艘漸漸遠去的小船。
碼頭的台階上,不知道是什麼人,留下了三支正在燃燒著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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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楊賢仁帶著幾個鄉紳,在楊八奇的陪同下,來到苗君儒的房門口。他照例脫下禮帽,對苗君儒點了點頭,算是見過禮了,問道:“苗教授,昨天晚上休息得還好吧?聽說守夜的人見到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女鬼,早知道這樣的話,昨天晚上就換一家旅社了!”
苗君儒說道:“我也聽他們說了,可是我睡了一晚,什麼東西都沒見著。”
楊賢仁笑道:“那是,那是,苗教授是大人物,不但陽氣旺,而且還有神祗保護,那些女鬼當然不敢靠近您了!”
苗君儒微笑道:“想不到楊縣長也信這個!”
楊賢仁戴上禮帽,說道:“在這種地方,不信還不行呢!昨天晚上死人了,就在你窗子下邊,是個外地人,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聽楊連長說昨天晚上有行屍過路,估計是撞上了!”
苗君儒問道:“撞上行屍過路就會死嗎?”
站在旁邊的楊八奇說道:“老輩人是這麼說的,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行屍路過的時候,誰都不敢出來看。”
楊賢仁笑道:“不說了,不說了,大清早的說這事,晦氣!苗教授,我已經安排好了,由楊連長帶幾個人送你們走水路!”
苗君儒問道:“為什麼不走陸路呢?走陸路不是要快得多嗎?”
楊賢仁說道:“實不相瞞,苗教授,走陸路是要快得多,但是不安全。上個月有一個廣東客商,有十幾個人護送的都沒用,最後連人帶貨全沒了。那些土匪盯著的就是外地人,不管有沒有財,先把人劫走,通知家裏人帶錢來贖人。”
苗君儒說道:“那好,我們就走水路吧!那就有勞楊連長了。”
在龍溪河邊的一家飯店吃過早餐,楊賢仁將苗君儒一行人送上早已經停靠在碼頭上的機帆船,看著船離開碼頭,才帶人離去。
苗君儒注意到楊賢仁看馬永玉和許力強時,神色有些幸災樂禍,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站在船頭上,他看著河岸兩邊的青山連綿,岸邊住戶那晨起的炊煙嫋繞,河邊那青色的稻田,以及田中那三三兩兩勞作的農人。夏日清晨的河風這般恬靜與祥和,完全讓人想象不到這座江邊古城在夜色中的恐怖與死靜。
他問站在旁邊的楊八奇:“楊連長,什麼時候可以到懷化?”
楊八奇淡淡地說道:“明天下午!”
苗君儒說道:“其實我們幾個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派幾個人護送就可以了,用不著楊連長親自來。”
楊八奇的眼睛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說道:“是楊縣長吩咐的。”
苗君儒說道:“一般一個縣最多也就是一個保安大隊的兵力,雖然晃縣與別的地方不同,兵力要多些,但楊連長這麼一走,萬一有土匪來打縣城可怎麼辦,我親眼見過他們打新寨,有一兩千人呢。”
一個士兵笑道:“新寨可比不得晃縣,縣裏有兩個連的正規部隊,還有一個保安團呢。聽說這幾天還有大部隊要過來剿匪……”
楊八奇叱道:“你胡說什麼?滾!”
那士兵畏懼地看了看楊八奇,縮著脖子走到船艙後麵去了。
楊八奇對苗君儒道:“那些土匪都是一群烏合之眾,人多有什麼用?要不是湘西這邊山高林密,老子早就把他們全部給剿了。打縣城?給他們三分膽都不敢。”
機帆船沿著河道拐了一個彎,駛入一條更大的河道。河上大船小船來來往往,見掛有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子的機帆船駛來,紛紛往兩邊閃避。
其實河麵很寬,機帆船大可往水流較急的中間航道走,可是那駕駛機帆船的水手,偏偏往船多的地方衝去。一艘正在起網的小船躲避不及,被連人帶船撞了個底朝天。
看著那個船家從水下冒出頭來的狼狽樣子,幾個士兵發出得意的笑聲。一個士兵還作勢端槍瞄準,嚇得那船家又鑽入水中。
楊八奇冷漠地看著手下士兵的惡作劇,並未出言製止,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什麼心事。
苗君儒盡管感到不平,卻也無話可說,他隻是一個客人,憑什麼說人家呢?再說,這些士兵的行為雖然過分,但沒有鬧出人命,就算不錯的了。
楊賢仁口口聲聲說土匪有多壞,然而在很多時候,士兵們的行徑,比土匪有過之而無不及。
傍晚時分,船在一個碼頭停下,楊八奇叫船上的人都不要亂走,說他上岸去一會兒就回來。果然半個小時不到,他就回來了,上船後叫開船。
夜幕已經暗了下來,隱約可見河麵上星星點點的漁火。沒有人說話,隻聽到機帆船發出枯燥而單調的“突突”聲。
船行了幾個小時後,苗君儒覺得有些倦了,來到船艙內,見艙壁上的燈發出昏暗的光芒。他的幾個學生各自坐在小竹椅上,正低頭打著瞌睡。
那幾個士兵持槍在船頭上走來走去,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船頭上的那盞探照燈發出慘淡的白光,在河麵上晃來晃去。
馬永玉和許力強倒是醒著,可眼珠泛白,嘴角流著口水,那搖頭晃腦的樣子,和瘋子沒有什麼區別。令人欣慰的是,他們倆上船之後,再也沒有吼叫過,顯得很安靜。
他望著綁在他們兩人身上的繩索,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叫人將他們鬆開一下,如果捆綁的時間太長,會阻礙血液流通,輕則手腳麻痹,重則肌肉壞死。
就在他端詳著兩個學生,尋思著怎麼樣去找那個下蠱害他們的人時,機帆船在楊八奇的指使下,拐進一條小河汊,往前駛了一陣,漸漸停了下來。
苗君儒聽出聲音不對,正要出艙問怎麼回事,見楊八奇提著槍從外麵進來。
見楊八奇這個樣子,苗君儒的心裏有底了,他低聲說道:“先不要驚動我的學生,就算要殺他們,也讓他們死在夢裏!有什麼話,我和你去外麵談!”
說完後,他摘下纏在頭上的頭巾,顯出了額頭上的靈蛇標記。楊八奇見到後,臉色頓時大變。
苗君儒走出了船艙,說道:“看來你也認得我頭上的標記!”
楊八奇跟在他的身後,手指搭在扳機上,說道:“有人出500大洋要你們幾個人的命,我答應了人家!”
苗君儒冷笑道:“500大洋就把我們幾個人的命買了,你不覺得太便宜了嗎?你下手之後,他們肯定會派人來把我們的屍體拖走,對不對?”
楊八奇說道:“他們的人就在前麵的岸邊等!”
苗君儒問:“萬一我們幾個人死了,你怎麼回去向楊縣長和姚先生交代?”
楊八奇微微一笑:“不需要交代,水路和陸路一樣,同樣都能遇上土匪。”
“好辦法,事情是你們幹的,卻栽贓給土匪,你們這樣的事情幹過不少吧?”苗君儒的眼神直逼著楊八奇,說道:“你知不知道,我身上有幾樣東西,最少值一萬大洋,他們要的就是我身上的東西。你殺了我,靈蛇教不會放過你一家老小,我想你應該知道!”
楊八奇忙收起槍,求助似的說道:“我要是早知道你靈蛇教的身份,就不敢答應他們了,現在怎麼辦,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
苗君儒說道:“這是我和他們的事,與你無關。隻要你答應我兩件事,我把身上的東西給你,你就是不當兵,也足夠你們一家生活一輩子的。”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幾顆鑽石,接著說道:“這叫鑽石,比寶石要值錢一百倍以上,每一顆最少值3000大洋。”
楊八奇望著苗君儒手裏的鑽石,眼中放出貪婪的綠光,但他的口氣卻有些不屑:“這種玻璃彈子,街頭上有很多,我怎麼相信你的話是不是真的?”
苗君儒冷笑著把手放到探照燈的燈光下,頓時,他的手心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果然是土包子,玻璃彈子有這麼刺眼,有這麼亮嗎?”
楊八奇眯著眼,低聲罵道:“媽的,老子險些被他們玩了。”他接著問苗君儒,“你要我答應你哪兩件事?”
苗君儒撥弄著手裏的鑽石:“這一路上,有好幾撥人想殺我們都沒有得逞,告訴我,是什麼人要你殺我們?”
楊八奇遲疑了一下,說道:“是馬掌櫃!”
苗君儒問:“馬掌櫃是什麼人?”
楊八奇說道:“就是你住的那一家福滿堂旅社的老板,他已經給了我200大洋,說事成後再給300。”
苗君儒記得他們住進福滿堂旅社的時候,前前後後都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招呼的,並沒有見到老板。他和這個馬掌櫃連麵都沒有見過,為什麼要出錢殺他們呢?難道還有另外的人指使馬掌櫃這麼做?
這時,前麵的岸邊出現了幾支火把。
苗君儒說道:“我們換一下衣服,把你的槍給我,把船靠過去,我倒想見識一下,馬掌櫃究竟是什麼人物。”
楊八奇把槍一起遞給苗君儒後,隨手從旁邊一個士兵手上拿過步槍,將子彈推上膛,眼睛盯著苗君儒的後背,一旦情況不妙,他就立刻開槍。他雖然貪財,但命最重要,人一死,多少錢都沒有用。
他懼怕靈蛇教,但馬掌櫃那邊,他也得罪不起。
苗君儒已經看出楊八奇的心思,低聲說道:“萬一他們那邊問話,還得你配合一下,要馬掌櫃親自上來抬人。”
機帆船慢慢向前駛去,船上的探照燈照見岸邊站著四個人,其中一個人高聲喊道:“楊連長,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楊八奇大聲回答:“出了一點小問題,那幾個學生都幹掉了,就那老師太棘手,跳水走掉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四個人被探照燈射著,根本看不見船上的情形。那個人問道:“怎麼沒聽到槍響?
楊八奇回答:“沒用槍,是用刀子幹的,馬掌櫃呢?他人在哪裏?”
那個人說道:“他在前麵等,要我們幾個把屍體運過去就行了!”
苗君儒躲在船艙邊的陰影裏,低聲說道:“要他們上來抬屍體,趁機把他們製住!”
船靠到了岸邊,一個舉著火把的人跳上船,叫道:“楊連長,叫你的人把那大燈移開,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屍體呢?”
楊八奇說道:“在船艙裏,叫你的人上來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