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淡掃蛾眉朝至尊(3 / 3)

“既如此,這邊不用服侍了,你且下去自行用膳吧。”老太君眉毛都沒挑,冷淡地道。

秦夫人應了一聲,臉色發白,後退了兩步,轉身而去。

飯食撤下,仆役們將茶點送上,老太君這才道:

“身為主事夫人,怎能這般沉不住氣!若真出了什麼事故,家裏幾百口人,如何能指望她撐住大局。秦相是個明白人,隻是這女兒未免養得太嬌貴了!”

“這天下間的女子,如老祖宗這般才是異數。您以己度人,又看慣了卿卿行事,再比對嫂夫人,她自然多有不足。”謝珂微笑道,這“卿卿”二字從他口中說出來,讓我有種詭異的感覺。

“被你這麼一說,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老太君搖搖頭,原本的陰鬱被笑容替代。我不好馬上就走,陪他們坐了一會兒,方才起身告退。還未走出老太君的跨院,謝珂就趕上了我,與我並肩而行:

“想要變天絕非易事,拖上些時候再所難免。光遠光隱都是聰明人,想來不會有事,你也不必太過憂心。”

“變天”?我有些驚訝地看向他,他請假在家,卻也能窺測出那朝堂之上,瞬息萬變嗎?我想起今天上午看到的睿王、齊王、程潛的臉,都是那麼沉靜淡定,想來都是心裏有數吧。隻是太子的“小舅子”並不是太子本人,他們又要如何“變天”呢?

“裙幄宴那日,與定國侯世子會獵郊外的,正是太子殿下。上次光隱手上的案子,雖有少詹事頂罪,陛下心中卻是洞若觀火。這次想保也保不住了。”

謝珂揭開謎底,難怪無論是他們二人還是謝瑁,都不曾向我透露之後案情的進展,想來是不想讓我牽涉太深,隻是齊王讓他們終於不能“得償所願”。

“變天”是一個開始,太子是擋在睿王與齊王奪嫡路上的一塊大石頭,所以他們才能夠“齊心協力”,但是搬開這塊大石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便再無“潤滑”,從“手足”到“死敵”,這距離並不遙遠,誰讓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從開辟鴻蒙之日,便是華山一條路,隻能成功,否則成仁。

“這天今日便可‘變’嗎?”我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黯啞。

“貪墨財務,殘害幼女,若隻為了祖製,便讓江山落在這等貪財暴徒的手中,我朝當亡之日,就在不遠了。”

他倒是直接,我心中咂舌,連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論,也說得這般肆無忌憚,比我還像一個“穿越”人。他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也沒必要太隱晦。

“便是要‘變’,也非一日之功,朝堂之上,最多的就是抱殘守缺的大臣,何況還有人與那位殿下的‘存續’,息息相關。”

“若時運不濟,使豎子踐位,自然是君不君、臣不必臣。”謝珂淡然道:“好在口含天憲的,是當今聖上——”

將我送回了居所,又死活討了一杯茶,謝珂這才心滿意足的回去了。我洗淨了一身疲憊躺回床上,左等右等,無論是“應該來詢問我身世”的程潛,還是“應該來解釋我身世”的睿王,都沒有前來“造訪”,看來宮中的事情應該還沒有解決,我放下書本,讓自己沉入睡眠。

有誰握住了我的手,帶來一片柔和的光,照亮了我的夢鄉?我用手背遮去那份光亮,慢慢睜開眼睛,這天下除了那位仁兄之外,想必再沒有人有這等惡趣味擾我清夢。

我歎了口氣,讓自己逐漸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明,緩緩起身,才發現坐在我床邊的,並不是睿王,而是程潛。預備的“專業笑容”也僵在嘴角,我隻好盡量不著痕跡的收回,問道:“外麵幾更天了?怎麼這個時候來?”

“幾近醜時,才從宮中出來,怕你擔憂,所以先過來看看。”程潛的臉背著光,表情都藏在床帳的陰影之中,完全看不清楚。

“事情可解決了?”我伸向床邊的壺,他卻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給我,讓我滋潤有些幹涸的喉嚨。

“聖意已決,廢太子的旨意已有中書省擬好,明日便到門下省合議,想必這幾日便可皇榜告知天下。”他的表情已然恢複如常,又是那個風輕雲淡的程潛。

“今日晚膳後,已聽光實提起,那日與夏侯敦同場狩獵的,是太子車駕。”我也恢複了慣常的樣子,說道:“廢太子後,這朝堂府中,日子更不好過。是龍是蛟,也要天長日久方能定論,光隱行事,要更小心才是。”

“我知道。這朝堂之上日益艱難了。”程潛突然握住我的手,雙眸中有火光躍動,說道:“卿卿,與我私奔吧!什麼也別管,哪怕隻有這一夕的光陰,去看看這夜的盡頭在哪裏!”

私奔?有沒有搞錯?我瞪大眼睛看著他,拒絕的話還沒出口,四目相接,印象中,我從來不曾在程潛的目光中讀到這麼多負麵情緒——絕望,苦澀,死寂,所有的一切,彙成虛無的光芒,從內而外的燃燒。我默默伸出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他攬住我的腰,推開窗戶,如蜻蜓點水一般,越過在風中舒展的荷葉,長安的夜在我們的腳下,慢慢鋪展。

不知奔馳了多久,高高低低的屋宇,被一望無極的森林所取代,他仍舊不知疲倦,而當我意識到他停下時,再踏出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夜風從深穀中呼嘯而上,吹動我單薄的睡衣,以及他寬大的長袖。隻聽他口中喃喃:“怎麼會窮途末路,怎麼會,怎麼會?”

他眸中最後的火光也熄滅了,那黝黑的瞳仁中,惟餘蒼冷。我心底一陣冰涼,不由得瑟縮了一下,程潛這才轉過頭看著我,緊緊地,緊緊地將我擁入了他懷中。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我毫無心理準備,本能地掙紮。一股水意輕輕在我頸間蔓延,我如被雷擊,他——哭了嗎?

今日的朝堂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讓程潛的情緒,突然間潰堤?我伸出雙手,將他攬入懷中,我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可以安靜地,做他的情緒垃圾桶。這也是我能為他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

他終於平複了下來,我挨著他坐在懸崖邊,兩個人肩並肩,披著他的外袍,等待著那一輪紅日,從雲海間升起,給這個世界一個新的開始,那是一種多麼令人欣喜的美麗。

“如果不是窮途末路,怎麼會有這樣的風景?”我轉過頭,卻發現他也正看著我,眼中深情瀲灩。

我笑了笑,又轉回頭,看向溫暖的太陽。他卻扳過我的肩膀,灼熱的氣息熱切地湧向我的唇齒之間,我不由自主的偏過頭,讓那輕柔如雲的觸感,僅僅在臉頰上綻開花朵。

我沒有去看他的表情,耳邊傳來他有些沉黯的聲音:

“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好。”

“卿卿,以後,我們再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