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羅優蘭說了這話,忽聽得前窗外有人噗嗤一笑,悄悄道:“罵得好,可是你們明天回去,路上千萬當心!我有事安排,沒功夫和你們相見了。”

兩人聽得不由一愣,沐天瀾明知是羅刹夫人,情不自禁的撲奔窗口,推窗向外一瞧,夜色沉沉,芳蹤已杳。有心想跳出窗去,追著她說幾句話,回頭一看,羅優蘭粉麵寒嗔,秋水如神的一對妙目正盯在他身後。

心裏一發慌,訕訕的又把窗戶掩上了。

沐天瀾掩窗之際,偶一抬頭,看見上麵窗戶花格子的窟窿內插著一個紙卷兒。伸手把紙卷拿下來,是張信箋,上麵有字,湊到燭台底下一看,認得是羅刹夫人筆跡,隻見上麵寫著:

“滇南群匪近將會盟飛馬寨中,妾得請柬,堅請主盟,其辭卑歉,而其心實叵測!蓋道路爭傳沐二公子救回獨角龍王,逆料彼等定必群疑於妾,誌趣既殊,薰蕕異器,而猶邀請主盟者,懼妾為敵而梗其事;思欲藉此探虛實,以盟相邀耳,或竟妄逞狡謀,合力去妾而後快!情勢如此,灼然可見。

然妾何許人?生平蹈險如夷,定必直臨匪窟,一睹鼠輩伎倆。世事無常,亦不期而陷入鼠輩漩渦中矣。妾玩世不恭,而此心常如止水,不意秘穀之會,心起微瀾。時時以君等安危為念,殆所謂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既見可欲,情不自已耶。亂象已萌,匪勢日熾,速返昆明,勿再留連,切囑切囑!”

玉獅穀主人沐天瀾剛才聞聲不見人,以為羅刹夫人聽到了羅優蘭的妒話才走得蹤影全無,現在一瞧這張信箋,才明白她存心不與自己會麵,也許她為了飛馬寨的事,別有安排,真個無暇相會。倘然飛馬寨群匪真要不利於她,她單身投入虎袕,雖然本領驚人,究竟好漢打不過人多,連一個救應都沒有,事情真夠危險的。他替羅刹夫人擔憂,雙眉深鎖,想得出神。

羅優蘭看得奇怪,走到沐天瀾身邊,問道:“我看你愁眉苦臉的又想出了神,這封斷命信裏,又不知寫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話在上麵了。”

沐天瀾知道她誤會到上一次泄漏春光的那封趣函上去了,慌把這張信箋上的話,逐字逐句替她解釋,又把自己替羅刹夫人擔憂的意思,也實說出來。羅優蘭聽得半晌不做聲,柳眉微蹙似在深思,眼神卻一直釘在沐天瀾的臉上。

沐天瀾心裏打鼓,以為又不知要惹她說出什麼話來,把手上的信箋軟軟的往桌上一放,身子便向桌邊一把太師椅子坐了下去。不料羅優蘭突然向他一撲,縱體入懷,玉手勾住他脖子,而且淚珠盈盈,嬌啼宛轉。

沐天瀾大驚,一把緊緊抱住,連聲喚著:“蘭姊!蘭姊!你不要氣苦,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

羅優蘭掛著兩行珠淚一聲長歎,她看得沐天瀾驚急之態,慌掏出羅巾,拭了拭眼淚,急聲說道:“瀾弟,沒有你的事,我自己心裏亂得厲害!一陣難過,隻想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但是竟哭出來了。”

沐天瀾說:“沒有的話,你太愛我了,故意這麼說,定是因我替羅刹夫人擔憂,你以為我心裏向著羅刹夫人了。”

羅優蘭慘然說道:“照我平日常說嫉妒的話,你難免有此一想,其實你還沒有深知我的心。說實話,我隻要一聽到你提起羅刹夫人,不由的妒火中熾,說出氣忿的話來。

但是話一出口,我又立時後悔,不應該對你說氣忿的話。你和羅刹夫人結識,一半時勢所逼,一半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怎能怪你呢?好笑我也不知怎麼一回事,後悔的時候後悔,嫉妒的時候還是嫉妒,大約一個女子愛丈夫越愛得緊,越妒得厲害!丈夫沒有外遇,還得刻刻提防,因為一有外遇,難免厭舊喜新,夫婦之間從此便起了無窮風波了。

我曾經聽人說過一個可笑的譬喻:一個孩子得了一塊美食,也許一時舍不得吃,也許慢慢咀嚼滋味;如果有兩個孩子搶這塊美食,便要你爭我奪,便是吃在肚裏也是狼吞虎咽,食不知味了。話雖說得粗魯,道理是對了。”

沐天瀾聽她說得好笑,忍不住嗤嗤笑出聲來。心裏想說一句話,話到嘴邊,怕臊了她,又咽下肚去了。

羅優蘭嬌嗔道:“你笑什麼?我知道你又想到哪裏去了。本來麼,誰不羨慕我們兩人珠聯璧合、天生的一對,老天爺既然撮合了我們一對,我們怎能自暴自棄辜負老天爺一番美意呢?可是也得怨老天爺,為什麼橫堵裏又鑽出一個羅刹夫人,鬼使神差的偏叫我們和她發生了糾葛,換了別個女子,讓她一等狐媚,大約也動不了你的心。

說也奇怪,羅刹夫人這個怪物,不但是你,連我也深深的愛上了她。平時我免不了向你說嫉妒的話,可是說了又悔,既不是恨你薄情,也不是恨她奪人丈夫,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我還存著這個心,我們三人聯成一體,勸她同赴昆明。

後來聽你說她性情古怪,好象轉眼無情一般,但是此刻信箋上後麵幾句話,何嚐無情?而且時時刻刻放不下你,眼巴巴的親自送這封信來。雖然沒工夫進來說幾句話,大約在窗外看到了你,心裏也熨貼的了。你想她用意何等深刻?照這情形,我們三人真變成了歡喜冤家了……”

沐天瀾被她這樣一說,心緒潮湧,想起幾句話來張嘴想說,不料羅優蘭搶著說:“你莫響,我話還沒完呢,你知道剛才我為什麼心裏亂,亂得我沒了主意,隻想哭。你想羅刹夫人放了龍土司和四十八名苗卒,表麵上為了黃金,依我看,憑她能耐,盜取藏金並非難事,因為其中有你,明知釋放龍土司,難免結怨群匪,為了你也顧不得了。

可是現在她要單槍匹馬,深入盜窟,雖然她手下有一群凶猛無匹的人猿,但是遠在新平,怎能帶著一群怪物去?你剛才替她擔憂,確有道理,萬一飛馬寨真個暗排毒汁合力對付她,她便是銅筋鐵臂,也是孤掌難鳴。她雖然目空一切,信裏說著‘蹈險如夷’,但是剛才匆匆便走,連進來見一麵的工夫都沒有,可見她黑夜奔波,定是各處暗察匪情,想探出對她用何種手段對待,以便提防。

萬一她落入群匪圈套,除去我們夫婦二人,還有誰去救應她呢?我們為江湖俠義,為敵愾同仇,和未來利害關係,也義不容辭啊!而且其中還有一層大關係,假使她有我們兩人暗中護衛,仗著她驚人的本領,說不定把蠢蠢思動的群匪,一下子給鎮住了。果真這樣,頭一個金駝寨龍家一門先受其福了。”

這一番話,沐天瀾聽得俊目放光,英氣勃勃,連連點頭道:“蘭姊,你義氣俠膽,不愧巾幗英雄,俺堂堂丈夫,豈敢落後?好,我們暫時拋卻兒女之私,明天回去就順路暗探飛馬寨,且看一看岑猛之輩作何勾結?說不定我們三人合力,在飛馬寨中追取黑牡丹性命,報我不共戴天之仇。”

羅優蘭從沐天瀾懷內跳起身來,看了沐天瀾一眼,歎口氣道:“我們兒女私情是另一檔事,大義所在,當然應該這樣做,同時也叫羅刹夫人知道我們是怎樣的人。而且我預料羅刹夫人走得這樣匆忙,也許明天她也到了飛馬寨,從此我們三位歡喜冤家,真不知到了什麼地步,才有結局。將來我能容讓她,她能不能容讓我呢?想起來,我心裏亂得要命,煩得要死!”

沐天瀾昂然說道:“我們夫妻,在天比翼,在地連理。上天下地,我沐天瀾如口不應心,定遭……”

羅優蘭聽他要起誓,一伸手把他嘴掩住,急得跺著小蠻靴,嬌喝道:“你敢……我知道你心罷了,正惟我深知你心,才敢造成鼎足之勢。雖然如此,有時我妒天妒地,還是免不了的,隻要你們知道我的真心便好了。”

說罷,格格的嬌笑起來。

沐天瀾笑道:“為了羅刹夫人一封信,我們鬧了半天,起頭你說替龍璿姑介紹一位女英雄做老師,這人究竟是誰,我還得問個明白。”

羅優蘭笑道:“你是打破沙鍋問到底,我的公子,天可不早了,明天我們還得趕路呢。”

羅優蘭故意不說,急得沐天瀾涎著臉求道:“好姊姊,這也值得賣關子嗎?”

羅優蘭故意蘑菇了一忽兒,然後歎口氣說:“你真是我命裏注定的魔星,說起這個人,你不會不知道,當年九子鬼母有三個養女,除我和黑牡丹以外,還有一個桑麼風,又叫窈娘。在九子鬼母沒有死以前,便倒反阿迷,和三鄉寨小土司何天衢成為夫婦,聽說何天衢是漢人苗裔,也是滇南大俠葛老師的門徒呀!”

沐天瀾一聽她提到何天衢,恍如夢醒,拍著手說:“該死該死!我到滇南來怎的把這位師兄忘記了,這位師兄離開哀牢山以後我才拜師,一晃多年,從未會過麵,隻聽師傅說過。

三鄉寨經何師兄夫婦極力經營以後,頗有威名,雖然鄰近阿迷,黑牡丹輩卻不敢羞惱。可惜我們明天便要回去,又無法會見這位師兄了。

龍璿姑能夠拜在桑窈娘門下,武功可望大成,金駝三鄉兩寨可以互相聯絡,作唇齒之依,真是一舉兩全了。我修封書信,用我夫婦名義問候我師兄夫婦,順便替龍璿姑說合,也是一舉兩得的事,你瞧怎樣?”

羅優蘭道:“好是好,可是我們還沒成禮,下筆可得留點神。”

沐天瀾皺眉道:“世俗虛偽的禮法真討厭,偏又爇孝在身,否則我們一回昆明,馬上便舉行婚禮,省得遮遮掩掩的別扭人心。”

羅優蘭在他耳邊悄聲說道:“這幾天慣得你逍遙化外,回家去可得收點心……”

沐天瀾笑著說:“今晚可是我們逍遙化外的最後一夜了,總得細細咀嚼,不要狼吞虎咽才好。”

羅優蘭猛想起自己剛說過孩子搶美食的比喻,立時羞得嬌臉飛紅,指著他啐道:“呸!不識羞的,狗嘴裏吐象牙才怪哩。你把你羅刹姊姊告誡你的金玉良言,也當作秋風過耳了。”

次日,沐天瀾、羅優蘭原想一早起程,經不住龍土司夫婦和龍璿姑姊弟死活拉住,在後寨設筵送行。沐天瀾在筵席上,再三向老方丈無住禪師請求多留幾天,總得讓金翅鵬痊愈以後再走。席散以後,龍土司夫婦提起那兩千兩黃金,定要裝在沐二公子行裝裏麵。

沐天讕正色說道:“這是羅刹夫人的遊戲舉動,何得認真?再說我們非泛泛之交,區區黃金,何足掛齒,此事千萬休提。

倒是龍叔身體千萬保重,阿迷相近三鄉寨土司何天衢是我師兄,希望龍叔多與親近,緩急或可相助。”

大家說了一番惜別的話,沐天瀾、羅優蘭帶著二十名家將,攀鞍登程時,日色已然過午了。龍土司帶著許多頭目,一直送出金駝寨五裏以外,才各自分手。

沐天瀾本想一路飛馳當天趕到老魯關,找個妥當歇宿之處,安置好家將們,再和羅優蘭返回來,暗探飛馬寨。不想在金駝寨被龍土司們一陣惜別,耽誤了大半天,到了峨嵋新平交界之處,業已日落西山,離老魯關還有幾十裏路,離新平飛馬寨倒沒有多遠了。

一看天色不正,陣雲奔馳,山道上樹木被風吹得東搖西擺,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兩人一商量,風雨之夜難以趕路,隻好就近找一宿處,胡亂度過一宵再說。這時一行人馬正走上一條長長的山崗的崗脊上,兩麵都是重巒深潭,並無人煙。二十幾匹坐騎在崗脊上一程奔馳,蹄聲急驟,震動山穀,跑出一二裏路才把這條山崗走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