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本來七穿八洞,被雨水往樓內直灌,連樓下也漏滿了雨水。
樓下的家將們手忙腳亂,移濕就幹,用上隨帶的油衣雨具。樓外拴著的馬匹沒法想,隻好淋在雨裏了。所幸沐天瀾三人坐的一塊地方,上麵屋瓦比較完整,還沒有漏下水來。
羅刹夫人抬頭望了望窗外天色,知道這陣大雨,一時不會停止,向兩人說:“天有不測風雲,這場雨非但你們此刻動不了身,把我也困住了。今天你們能趕回昆明不能,還沒有把握呢!”
沐天瀾說:“姊姊,聽你口氣,還是不願和我們在一塊走。我想你孤孤單單的在玉獅穀和猿虎為伍,又處在滇南苗匪出沒之間。你又不想爭城奪地、稱王道霸,這是何苦來呢!你這一身本領,埋沒草莽之間,多麼可惜。我們三人情形,好象是注定的緣份,為什麼要生生拆開呢!”
羅優蘭也搶著說:“我本有許多心腹話,願和姐姐開誠布公的說一說。此刻他說的話,也是我心裏的話,但是我還有許多話要說。我和他的結合,真是鬼使神差。其中細情,也許他還沒有對姐姐細說過。和他同到沐府以後,他的哥嫂和下人們,待我真是仁至義盡,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但是我心裏暗暗慚愧生長匪窟,本來是和他敵對的,現在卻變了同命的人。實在我還是個帶罪的人,連帶他也受了我的累,對不住死去的父母。這層意思,姐姐大約有點明白。
因此我立誌要幫他斬黑牡丹之頭,報他不共戴天之仇,消除我滿心的罪孽。
這次到滇南去,明是救龍土司,暗想遇機報仇。無奈事不由人,經姊姊和家父勸告,裏麵牽連許多的事,有許多顧慮之處,還得稍待時機。但是此願一天不了,我心裏一天不安。難得姊姊看得起他,我們三人誌同道合,事便容易得多。他有姊姊在他身邊保護,我便放心,我便騰得出身子來去找黑牡丹算帳。我替他去報仇和他自己去是一樣的,這是一。
現在我要說到姊姊身上了。姊姊本領無敵,機智過人,當然不把苗匪擺在心上。昨晚的事,便把飛馬寨的人,嚇個半死。說不定從此一來,滇南苗匪蠢蠢思動的心意,也鎮下去了。但是從此一來,岑猛、飛天狐、黑牡丹之輩,把姊姊也恨得切齒了。苗匪的冥頑凶悍的性情,我是深知的。姊姊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姊姊根本沒有和他們糾纏之心。昨晚的事,完全為了他。何苦把金枝玉葉般身體,周旋於狼虎之輩?第一個是他,想起姊姊的恩情,還不日夜思量,身在昆明,心馳秘穀麼?再說,天下亂象已萌,盜匪蜂起,雲南更是苗匪充斥之區,他仗著父兄餘蔭,也應該有一番作為,做一番衛國保民的事業。姊姊既然愛他,姊姊這身本領不幫他幫誰呢?這是二。
再說到我們三人的兒女私情,天日在上,我此刻在姊姊麵前這樣說,在姊姊背後也這樣說。說實話,女子沒有不妒的,除非她根本不愛丈夫。我起初對於姊姊,雖然敬佩,還帶點妒意。自從他救了龍土司回來,告訴我姊姊告誡我們,不要恩愛得傷了身體,我聽了這話,把姊姊當作天神一般,連帶心地也開朗了許多。覺察我們兩人有許多事,得仗姊姊幫忙,他能夠得到姊姊青睞,非但是他的福氣,也是我的福氣!
我隻千求萬求不離開姊姊,我們三人夫妻而兼手足。姊姊比我略大幾歲,萬事有姊姊指點著,連我們身上功夫,也可得點進益。姊姊請想,在這樣局麵之下,我們還能放姊姊一人遠走高飛麼?”
羅優蘭說到此處,眼波瑩瑩,似寒珠淚,卻又低低的說:“還有一樁事。我老發愁,老愁著自己肚子不爭氣,怕發生變化。有姊姊在一塊兒,可以監督著他少淘氣一點。”
羅刹夫人靜靜的聽她說,一對晶瑩澄澈的妙目,深深的注在羅優蘭麵上。聽她說了一大套以後,又添上幾句,忍不住要笑,忽又麵色一整,歎口氣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其實草木也是有情之物,不然,怎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呢?上至日月星辰、風雲雨露,下至山河海嶽、動植鱗介,莫不有情。不過由人之觀察體念得來,因人之情而情罷了。
照這樣說來,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了?但又不然!有從無起,無盡有生,有情之極,便成無情。有情與無情,都從人類的喜、怒、哀、樂、惡、欲,表演出來。世界上一切興衰盛亡,生老病死,都是這六個字,在那兒作祟。簡言之,也是‘有’與‘無’兩個字,在那兒翻騰。此中循環消長之理,很是微妙。男女愛悅之情,隻占得極小的一部分。
用眼前的事作譬喻,這場雨把我們三人困在這破樓上,動不了身。我們誰不怨天公無情呢?但是沒有這場雨,我頭一個急於趕路回至玉獅穀去,沒有這許多閑工夫。談情說愛,互訴衷腸。便是依依惜別,難舍難離,也決不能這樣平心靜氣,促膝談心。這樣一看,這場雨對於我們三人是有情的,但是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沐天瀾俊目放光,釘住了羅刹夫人這句話,慌搶著說道:“這很容易解釋,因為天雨留人。我們兩人能夠剖心置腹,說得姊姊應允我們一同回昆明,便是有情的,否則,這場雨還是無情的。依我看,有情無情,不在雨身上,卻在姊姊心上了。”
羅刹夫人點點頭道:“聰明的孩子,說得好!你要問我的心,我再說個譬喻,來表明我的心,證明我是有情還是無情。
玉獅子!我們兩人在玉獅穀一夜留連,無話不說。你說我是個怪人,對你忽而象一盆火,忽而象一塊冰,你哪知道我心裏天人交戰,多麼痛苦呀!你覺得一盆火時,正是我爇情奔放,自己不能遏止當口。你覺得一塊冰時,也是我爇情奔放到極處,愛你愛到極處。你卻沒有領會我的苦心,現在橫堅走不了,我痛快都和你說了罷。
玉獅子!別人不知道,你當然知道我這身子是白璧無瑕的。我自己稱夫人,和你們開玩笑,還寫著‘閱人多矣’這種放誕不羈的話。你現在大約明白,我是無的放矢,想什麼便說什麼,毫無顧忌。這是我的身世造成了我的怪脾氣,也是我把世上男子看得一文不值,沒有我用情之處。萬不料在金駝寨沒來由撞著你,也可以說千挑萬選的選中了你。我多少年蘊蓄著的爇情,怎不會一盆火似的撲向著你呢?
我這樣的爇情,隻圖了一夜恩愛麼?不用說我,飛馬寨的胭脂虎也不幹這傻事呢!因為我想到金駝寨中有個羅優蘭,和你真是珠玉相稱的一對,我不幸落後了一步,變成奪人之夫了。如果我利用玉獅穀的險僻,猿虎的把守,將你留在穀內,占為己有,這位妹妹定必冒險尋來,不顧生死,和我拚命。表麵上我對你有情到極處,才這樣做,果真這樣,你可想得到這事結果。極有情的事,頓時可以變到極無情的地步,我豈能做這樣笨事?
那時你已提到娥英並事,左右逢源,和現在你們兩位,同心合意的勸我同轉昆明,是一樣的局麵。不過現在加上了她,指天盟地的細勸細說罷了。如果我們三人為了眼前的歡娛,這樣辦未始不可。但是我心裏早已決定了自己應走的路。
這條路也許是我們三人同走的路,不過這條路,還得我自己想法建築起來。今天我們三人這樣一談,這條路更得快快的把它築成了。
那時我心裏已經存了這計劃,故意在一盆火上,又加上一塊冰。哪知道這塊冰裏麵,仍然包著一團火呀!那時這塊冰,把他冰得透心涼,哭喪著臉坐在一邊,定是暗地恨我翻臉無情。哪知道我心裏比他還難過,慌又編出一套話來,勸誡他節欲保身。雖然是故意編出來的,也是實情。而且急急的先離開他,讓他一人坐在樓上。再不離開他,我自己定也遏製不住,要撕毀我這計劃了。”
羅優蘭急問道:“姊姊既然並不是無情,這個計劃定然和我們有關。請姊姊快說出來,讓我們明白明白。”
羅刹夫人向窗外看了看,雨還是下得嘩嘩怪響,搖著頭說:“今天被你們磨纏得我什麼話都說出來了。說便說罷,可是要把我這計劃說明,還得費許多口舌。碰著你們兩位魔星,真沒有法子。”
這當日,正值下麵家將,又煮好一壺香茗,送了上來。
沐天瀾接過來,親自先斟了一杯,遞在羅刹夫人手中,又在羅優蘭麵前也斟了一杯。羅刹夫人朝他微微媚笑的說:“瞧你這殷勤勁兒,女人碰著你這多情公子,還有個不死心塌地的上鉤麼?將來再有第二個羅優蘭和第二個羅刹夫人出來,大約你是多多益善的。”
沐天瀾正想分辯,羅優蘭已搶過去說道:“這事真難說,瞧他那水汪汪的一副桃花眼,便靠不住。姊姊,你得幫助我留神他一點,再來一位,可攪了局了。”
羅刹夫人正啜著香茗,聽她說得有趣,幾乎把茶噴了出來。撇了撇朱唇,笑道:“你放心,大約他還不致於這樣薄情。”
沐天瀾原是對著窗坐著的,這時忽然說:“阿彌陀佛,太陽可出來了。”
兩女以為雨止放晴,一齊側身向窗外看去,雨更下得大了,猛然醒悟他話的意思。
羅優蘭俏罵道:“油嘴滑舌的,誰和你耍貧嘴?姊姊這樣人物,這樣愛護你,你真得至至誠誠的報答才好哩。”
沐天瀾這時左顧右盼,其樂融融,而且飄飄欲仙。雖然淒風苦雨的困在一座破樓中,他卻視為金庭玉宇的仙府一般。
羅刹夫人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指著他說:“瞧你癡癡的,又不知想到哪兒去了。且慢得意,你隻想到我們三人的小天地中,是個良辰美景的有情天地,你又哪知我們周圍的世界,是個冷酷無情的世界呀……”
羅刹夫人剛想說下去,說出心裏的一番主意,忽聽得雨聲裏一陣馬蹄奔馳之聲,跑進山峽來。一忽兒,前麵破殿裏有人高聲呼喚,樓下幾個家將,已冒雨奔了出去。片刻,帶進兩個身披油布雨衣的軍爺來,身上已淋得落湯雞一般。下麵家將便向上稟報,說是這兩人是駐紮安寧標訊的把總,求見公子,有事麵稟。
沐天瀾走下樓去,從來人口中,得悉昨晚十名家將馳回昆明求救,路過安寧,知道安寧守備,是老沐公爺提拔的人,奔赴標營求救。守備得知消息,馬上率領全營標兵出發,先遣兩名把總飛馬趕到真武廟探聽事情。不料沐二公子已安然回來,心頭立放。
沐天瀾吩咐家將們款待兩名把總,另派兩名得力家將,騎馬迎上前去,通知標營守備早早回營,免得空勞跋涉。回府以後,再行道勞,並請標營派人急報自己府中安心,不必再勞師動眾了。因為聽說先回的十名家將,通知了安寧標營以後,仍然趕回府去通報營救,所以先派人去安慰家中一聲。
沐天瀾分派以後,卻從到來的兩名把總口中,探出蒙化榴花寨土司沙定籌聯合就近各股苗匪,襲了蒙化,四出劫掠,燒殺慘重。大姚、滇南、楚雄一帶已戒嚴,省城震動。還傳說沙定籌和滇南各苗寨匪首,都有聯絡,情形很是不穩。
目前自己哥哥曾派一名得力家將,攜帶親筆書信,寫明實情,囑咐沐天瀾火速趕回昆明,襄助軍機。因為這名家將路過安寧標營,歇馬打尖,所以這兩名把總知道此事。
沐天瀾一聽,吃了一驚。算計時日,便料定這名家將定被飛馬寨苗匪半途攔截。人已死掉,信也搶去,卻安排毒計,另派一人編了一套謊話,想賺自己和羅優蘭落入他們圈套。前後一想,事真危險萬分,沒有羅刹夫人奇計出險,真不堪設想了。沐天瀾回到樓上,羅刹夫人和羅優蘭都已聽出情由。
羅刹夫人說:“現在事情緊急,你哥哥新襲世爵,萬一剿匪防患的責任落在他身上,關係可大了。你們此刻不能管下雨不下雨了,馬上趕回去才好。我們有話,將來再說好了。”
沐天瀾、羅優蘭同聲說道:“姊姊,這樣情形,你更得幫助我們呀!你真忍心丟開我們麼?”
羅刹夫人微一思索,歎息道:“隨時都有意外發生。你們先走一步,我回到玉獅穀安排一下,再找你們去。”
兩人沒法,隻得由她了。羅刹夫人又說:“你們替我留下一身雨衣,一點幹糧和一匹馬便得,你們快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