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的中心是大理,明季稱大理府。平常日子,從省城昆明到大理的驛道,是由昆明經逸龍甸、煉象關、石澗、楚雄、滇南、老虎關、鳳儀,直達大理城外十公裏的下關。自從榴花寨苗匪,襲了蒙化,占了彌渡,昆明到大理的一條驛道,隻能走到老虎關了。因為彌渡在老虎關鳳儀之間,占了彌渡,便把通大理一條驛道截斷了。至於蒙化和彌渡接境,是大理下關直趨哀牢山,通達滇南的要道。蒙化一失,由大理通滇南的咽喉,也被苗匪扼住了。苗匪這樣下去,便是羅刹夫人信內所說,扼住省城及滇南的要道,使官軍無法救護大理,然後可以奪取滇西中心的大理了。
沐天瀾羅優蘭率領四個親隨,改裝離省,目的地在哀牢山下的南澗鎮。頭幾天路程,乃照通大理的驛道走,不過到了楚雄便要岔路,從小路小道往南走,越過紫溪山,渡過禮社河,然後到達南澗。沐天瀾一行人等,一路曉行夜宿,居然平安無事。不過經過楚雄以後,步步逼近苗匪作亂之區了。
從蒙化、彌渡逃出來的漢人,拖男帶女的往昆明避難的,路上每天可碰到幾批。從這般人口裏,可以探出一點匪情,說是:“榴化寨苗匪襲了蒙化、彌渡兩處要口以後,沒有動靜,官兵也沒有進剿。聽說老虎關總兵尤大綱,調集就近轄下標訊,湊上鄉練民兵,一共不足千人。隻能扼守這座關隘,等待省裏發兵,才能和苗匪打仗。駐紮南澗的守將,也是尤總兵派去的一名參將,帶著二三百名官軍,兢兢索索的隻辨得個‘守’字。假使蒙化的苗匪傾巢而出,直衝滇南的話,這支駐守滇南的官軍,怕是擋不住的。”
沐天瀾聽到這樣消息,想起老虎關總兵尤大綱,原是父親提拔的舊部,在本省武官當中,還算有點膽略的。但是這樣單薄雜湊的官軍,怎能抵擋囂張之寇?幸而苗匪別有狡謀,誌在大理,否則,省中救兵未到,尤大綱這支官軍先落虎口了。雖然如是,苗匪凶狡難測,得趕快會著羅刹夫人想個萬全方法才好。
沐天瀾羅優蘭一行等到達南澗相近時,走上一座峭拔的山峰。滿山盡是參天拔地的杉鬆,峰腳下一條曲折的闊澗,奔流潺潺有聲,澗的那一麵便是南澗鎮,從高望下,一覽無遺。看清這座小鎮,夾在兩麵山峰之下,一條高高低低的山道,橫貫鎮心,山道兩旁,依著山勢蓋著參差不齊的幾排土牆茅舍,零零落落的約有裏把路長。可是靜蕩蕩的雞犬不聞,家家閉戶。有幾家門內進進出出的,都是抗槍披甲的官軍。
大約因為距離蒙化太近,鎮內商民,大半逃入哀牢山去了。
羅優蘭指著四麵鎮道盡處,說道:“那麵山勢緊縮,當路築著碉堡,堡上插著旗子,大約便是通蒙化的要隘。尤總兵派來的那位參將,定然守在此處了。可是這樣可憐的土堡,這點可憐的士卒,當得了什麼?官軍也太兒戲了。”
沐天瀾歎口氣道:“正恨如此,平時一般苗匪把官軍看得不在心上,才膽大妄為了。照說我們既到此地,應該先和此地守將會麵,在鎮內找個息宿之處。可是事關機密,一漏麵難免走露風聲。好在此刻剛剛過午,我們要緊的先會著羅刹姊姊。她信內寫明帶著人猿,坐著竹轎子,路又比我們近一點,定然先到。我們不如派個人去,先到鎮內察看有無留下暗記,再作道理。”
剛說著,羅優蘭背後站的那名健碩苗婦,突然咦了一聲,兩眼發直,盯在不遠的一株大杉樹上。大家轉身瞧時,原來那樹上橫插著一支兩尺多長的竹箭,箭上穿著一隻五彩斑的錦雉。走近細瞧,這支竹箭,並不是彎弓而發的真正羽箭,也沒有箭鏃,無非隨意用一支豎直的細竹枝,把錦雉從脊上穿腹而過,再深深插入樹內。為什麼要這樣插在杉樹上?倒有點奇特。
羅優蘭向錦雉再仔細瞧了瞧,恍若有悟,又向兩麵山勢看了看,隨手把樹上竹箭拔下,連錦雉擲在遠處,嘴上說著:“先不必派人到鎮上去,都跟我來。”
沐天瀾莫名其妙,姑且跟她走。向西走了一箭路,翻上了另一座亂石岡,盡是奇形怪狀的石林,好象無路可通。當先領路的羅優蘭也呆住了,四麵亂瞧。忽地格格一笑,指著那麵屏風似的一塊石壁,笑道:“在這裏了。”
沐天瀾慌縱過去細瞧時,原來石頭上用紅土畫著一個鳥頭,鳥嘴是向右的。他一瞧這鳥頭,立時也明白了,笑道:“想不到她,暗記下在這兒。”
原來杉樹上的錦雉和石壁上鳥頭,本是回信上和羅刹夫人約定的暗記。剛才羅優蘭瞧見杉樹上箭穿的錦雉,還沒領會到,隨後瞧出錦雉的項頸,並不象死鳥般軟垂,象活的一般昂著脖子,側著鳥頭往西瞧似的。逼近一看,才明白另用細竹,把鳥頭也釘在樹上的,才有點明白了。一時還不敢斷定,姑照鳥頭所指方向走去,果然尋著了石壁上暗記,才斷定羅刹夫人已先到了。
不在澗南鎮上留暗記,特地在這山峰上留記,當然別有用意。而且算定從昆明到南澗,必定是翻過這座山峰,樹林內不便畫暗記,便用錦雉來代替了。兩人毫不費事的找到了羅刹夫人的暗記,津神陡長,立時照著石壁上暗記指示的方向走去。
果然,每逢方向不辨,鳥道分歧之處,便有暗記指示前進方向。不過走的盡是荒岩峻嶺,深菁陰壑。沐天瀾羅優蘭武功津純,當然履險如常,隻苦了跟來的三個家將一名苗婦,提心吊膽的拚命跟著主人,爬山越嶺,走得暈頭轉向。不知經過了多少優險的溪穀,不記路程,不辨方向。隻覺頂上日影已經西沉,四麵亂山層疊,荒草沒徑。林內怪鳥咻咻,境界森森可怖。
沐天瀾、羅優蘭走到此處,覺得這段路內斷了暗記,難道錯了方向,岔了路了?看看天色已晚,深山內日光被群山遮住,太陽一下山,便容易黑下來。沐天瀾掏出身邊指南針來一瞧,覺得方向並沒走錯,但是這兒有好幾處山口,究竟應該進哪個山口?沒暗記又如何走法?一時倒有點為難了。
忽見一縷白煙,從左麵山嘴裏一片鬆林上麵,嫋嫋而起。羅優蘭喜道:“一路過來,並無人煙,那麵定有人家,我們且去探明地名和路程再說。”
大家向白煙起處奔去,進了山灣子,穿過一片鬆林,是-處深奧的小穀。穀內一泓碧清的清潭,有幾十畝地的麵積。
潭邊搭著不大不小的一所茅篷,胡亂用粗竹鬆幹搭就,頂上蓋著青鬆毛,一定是新蓋成的,可是靜靜的沒有人影走動。
茅篷側麵卻用山石疊成一雙長尾巴的彩鳥,門框的青竹皮上,用刀劃著“且住為佳”四個字。茅篷內地上亂鋪著一層鬆毛和樹葉之類,一邊疊著兩具竹兜子,一邊角上堆著一頭死的梅花鹿,和吃剩的幾隻獸退,其餘空無一物。
羅優蘭說:“這情形當然是羅刹姊姊替我們預備的,但是人上哪兒去了呢?”
沐天瀾說:“外麵石墩上兀自冒著煙,未必走遠,我們也走乏了,先進茅篷去休息一忽兒再說。”
兩人進了茅篷,命隨從們卸下背上的行裝,取出隨帶輕便銅鍋,舀點潭水,就那火灶上煮水解渴,隨意吃點幹糧充饑解渴。跟來的健碩苗婦便拿了銅鍋,同了一個家將,走到潭邊舀水去了。茅篷內沐天瀾羅優蘭正和兩名家將,整理行裝等件,正說著今晚大約要在這茅篷內坐守天明……
話剛出口,猛聽茅篷外麵潭水嘩嘩一陣奇響,同時鬼也似的一聲驚喊,聽出是去舀水苗婦的喊聲。沐天瀾羅優蘭先後一躍而出,在茅篷內整理行裝的兩名家將,也奔了出去。
一看潭中並無異狀,那苗婦四腳八叉的倒在潭邊,手上銅鍋,擲在草地上,她身旁一名家將,也變臉色的呆若木雞。
沐天瀾喝問:“什麼事?”
那家將直著眼,指著溪潭的那一麵,半晌,才哆哆嗦嗦的驚喊:“大水怪!大水怪!”
大家向他指的所在望去,並無可怪之處。隻潭邊草地濕淋淋的一路水跡。羅優蘭把嚇得跌倒的苗婦,提了起來,問她細情。
苗婦翻著白眼,啞聲兒說:“我同這位將爺到了潭邊,我正蹲身想洗淨銅鍋,舀點水去,猛見潭心嘩啦啦一響,平空湧起一水塔來。從水塔裏現出一個金剛似的大水怪,裂著血盆大嘴,向我們齜牙一笑,一轉身,竄到對岸,隻一縱,飛入鬆林,便沒了影兒。啊呀!我的小姐,太可怕了。你不信,問這位將爺,把這位將爺也嚇呆了。這地方人煙全無,天又慢慢的已黑下來。我們隻求平安,還是趁早離開凶地吧!”
沐天瀾、羅優蘭都有點不信,可是兩人嚇得這般模樣,那麵潭邊,又明明有一汪水跡留在那兒。正在疑神疑鬼當兒,忽聽得對麵高岡上,傳來一種又宏又壯,又慘厲的嘯聲,連羅優蘭聽得也有點毛骨悚然,身邊幾名家將和那苗婦,一發嚇得手腳發抖。沐天瀾猛地記起自己在金駝寨異龍湖畔嶺上,第二次單獨去和羅刹夫人會麵時,也聽過這種嘯聲——是玉獅穀人猿的嘯聲!羅刹夫人既然一路暗記引我們到此,此刻岡上起了嘯聲,定然羅刹夫人帶人猿們來迎接我們了。
正待向羅優蘭說明就裏,身後黑沉沉一片鬆林內,突然發出一陣洪鍾似的笑聲。大家急轉過身去看時,隻見樹林內現出一個發眉皓然的老道士,步趨如風,飄然而出。羅優蘭老遠已看清來人是誰,隻喜得她啊呀一聲,嬌喊著:“父親!怎的你老人家會在此地?”
便在這一聲嬌喊中,一頓足,飛一般縱了過去。到了老道士身邊,小孩子撒嬌般,抱著老道士大退跪了下去,高興得淚珠兒直迸,話都說不出來。而且她一路喬裝男子,說話時大著舌頭,此刻真相畢露,想改變嬌音,情形非常可笑。
原來這位老道便是桑苧翁,羅優蘭、沐天瀾二人,萬想不到在這種地方會碰到自己父親和丈人。沐天瀾也喜出望外,慌趕過來拜見這位通權達變的泰山。在桑苧翁雖然想斷絕俗緣,無拘無束的逍遙於名山勝境,無奈一見到這對可愛的嬌女嬌婿,不由他不銀須飄拂,笑得閉不攏嘴。這次會麵,在沐天瀾、羅優蘭二人,出於意料之外,在桑苧翁卻在意料之中。
桑苧翁說:“時已不早,此處非談話之地。這兒茅篷,是羅刹夫人暫時安置人猿之地。你們快跟我走罷!”
沐天瀾忍不住問道:“聽嶽父口氣,似乎已知道羅刹夫人的行蹤。我們剛才還聽到人猿的嘯聲,怎的她不露麵呢?”
羅優蘭一聽他惦記羅刹夫人,便向他盯了一眼,嗤的一笑。
桑苧翁笑道:“你問她嗎?這位奇特的姑娘,大約世間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來。連我也被她鬧得莫測高深了。說來話長,我引你們到一個地方去,便是這個地方,也是她替你們安排下的。我們到了那兒,再細談罷。”
於是沐天瀾、羅優蘭指揮三個家將和那苗婦,依然背上行旅,跟著桑苧翁走入穀底一片鬆林。走沒多遠,從一座插天峭壁下麵的仄徑上,轉入窄窄的一條天然磴道。曲曲折折盤過一處險怪的岩壁,上下岩壁,翠葉飄空,朱藤匝地,盡是龍蛇飛舞的盤藤,擋路礙足的。似乎新近才用法掃除,開辟出一條鳥道來。
桑苧翁當先領路,走盡這段礙道。從岩壁間幾個拐彎,忽地眼前一亮,岩腳下露出銀光閃閃的一道寬闊的溪澗,如鳴錚琮,而且溪澗兩岸,奇岩怪壑,犬牙相錯。這條山澗,也隨著山勢,變成一轉一折的之字形。兩麵溪岸,雜花恣放,嘉樹成林,許多整齊優靜的竹籬茅舍,背山麵水,靜靜的畫圖一般排列在那兒。紙窗竹牖之間,已隱隱透出幾點燈光,茅舍頂上,也飄起一縷縷的白煙。似乎村民正在晚炊,景象優靜極了。隻有那麵靠山腳的溪澗中,時時發出一群輕脆圓滑的歡笑聲,和拍水推波的嬉水聲。隱綽綽似乎有幾個青年女子,在那兒遊泳為樂。因為兩岸高岩夾峙,日已西沉,遠望去霧影沉沉的已瞧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