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羅刹神話(2 / 3)

桑苧翁領著他們走下岩腳,沿溪走近村子,立時從各家茅舍竹籬內,湧出不少男女老幼的苗人,俯伏於地。這種苗人,和其他苗族不同,男的頭纏白布,身披葛巾,女的繡巾網發,紅花插鬢。身上花花綠綠,短衫花裙,細腰白足;年輕的女子,潔白瑩潤,亦有幾分豐韻。等著桑苧翁領著一班人寒笑點頭過去,才站起來悄悄退入屋內。

桑苧翁走到一房最大的幹淨茅屋,門內兩個青年苗女,笑嘻嘻的飛舞而下。原來這種茅屋,都是臨空搭就,下麵打著木樁,樁上再鋪厚板。上下分作兩層,下層也有三四尺高下,攔作豕圈雞柵,上層才是住室。門前還留出餘地,有扶欄長廊,中設幾級台階,可以上下。兩個苗女蝴蝶般從台階上搶下來,分立兩旁,伏下身去,似有肅客之意。

沐天瀾等跟著桑苧翁走上台階,進了屋內。一瞧這所屋子,用木板隔成好幾間住室,室內非常清潔,腳下一律鋪著細草編織的草席,並無桌椅。桑苧翁吩咐隨從的家將們,在進門一間屋內卸下行裝,適意坐地休息。自己領著沐天瀾、羅優蘭進第一間室內。這間室內,居然在草席上放著一張白木矮桌,桌上擱著一具油燈。圍著矮桌設著幾個厚厚的蒲墩,三人便在蒲墩上坐了下來。

門外迎客的兩個青年苗女,一個提著爇氣騰騰的一木桶滾水,把一桶水放在桌邊,一個捧著木盤,盤內盛著米飯、鹽粑和椰瓢、木杯、竹箸等吃用家夥;從盤內拿出來,分配在各人麵前。一對滾圓靈活的黑眼珠,瞅瞅沐天瀾,又瞅瞅羅優蘭,嘴上咭咕呱呱說個不停,笑個不停,一派天真無邪的神氣。

羅優蘭細看這兩個苗女,一般的圓圓的麵龐、白白的皮膚、彎彎的細眉;笑起來露出一排瑩潔的牙齒,非常可愛,卻聽不懂她們的話。心想:我生長苗窟,卻從來沒有聽到過她們這種苗語。看她們體態衣服,好象是“水擺夷”的一種苗族;細看卻又不是。一忽兒又進來一個白巾葛衫的老苗子,頭上頂著一大盤爇氣騰騰的獸肉,上麵插著三柄小叉子,是用堅竹削成的,先在門口跪了下去。屋內一個苗女趕過去,把他頭頂一大盤肉,雙手端了過來,放在矮桌上。

那跪在門口的老苗子,突然張嘴說出一口流利的漢語來,他說:“老神仙,這是我們新獵來的香鹿內,是這兒最有名的美味,請老神仙和貴客們隨意點饑罷。”

桑苧翁笑說:“我們這樣打擾,太過意不去,隻有日後一並酬謝了。”

老苗子哈哈笑道:“老神仙這樣一說,我們格外慚愧死了。不提那位女菩薩,是我們救命恩人,一輩子報答不盡,便是老神仙和貴客們,肯到我們這樣小村子裏盤桓,我們全村老幼誰不說是福星下降,高興得沒法形容。老神仙和貴客們缺用什麼隻管吩咐,老兒暫先告退。”

說罷,誠惶誠恐的俯身而退。兩個年輕苗女,也跟老苗子走了。這老苗子說得一口流利漢語,沐天瀾、羅優蘭卻不明白他說的女菩薩是救命恩人,不知什麼一回事。

桑苧翁笑道:“我們現在來到深山密菁裏麵一個小小苗村,無異世外桃源。你們更是耳目一新,還不知羅刹夫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還得我和你們詳細說明。現在我們且飽餐一頓,嚐一嚐不易吃到的香鹿肉。吃飽了,再對你們說明就裏。”

羅優蘭道:“父親,我得先明白明白,這是哪一種苗族?女孩子倒長得秀氣。女兒生長苗窟,見過了許多奇怪的苗族,卻沒有見過這一種苗人。”

桑苧翁笑道:“你們不要輕視他們,這是各種苗蠻裏麵最優秀的苗人。他們的祖宗,在千百年前,還建設一個赫赫有名的王國。大約因為生殖不繁,不肯和別個苗族結婚,子孫逐漸稀少。到現在這種苗族,散處滇西深山之內的,更是越來越少了。他們天生的好潔好優閑,沒有清泉碧溪的地方不住,鄰近人煙和別種苗族的地方又不住,倒象是個厭世獨立的隱士。男的漁獵,女的編織,偶然由懂得漢語的年老人,拿著獸皮草席等物,到遠遠的鎮上換點鹽米等類,過的是與世無爭的日子。你們瞧,我們用的椰瓢木杯,都雕著津細的花紋,可以證明他們非常聰明,和吃食用手的苗族相比,高出了萬倍,不過質而未學罷了。”

吃飯之間,跟來的男裝苗婦在門外探頭,向羅優蘭說:“外屋家將們,老苗子招待得很周到,飯已吃過,特來請示。公子和小姐的行裝,是否拿進裏屋來?大家是否在這裏過夜?”

桑苧翁笑道:“你們用的東西,叫他們拿進來;跟來的人,便叫他們在外屋隨意睡覺好了。”

羅優蘭依言吩咐,又叫苗婦到裏屋來睡覺。苗婦走後,桑苧翁道:“這黑油墩似的隨從,怎的單叫他進裏屋來。”

沐天瀾笑道:“原來蘭姊的女仆,改撈成這般怪模樣,倒瞞過嶽父了。”

桑苧翁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過主人易釵而弁,尚有破綻,這大腳蠻婆,一時倒瞧不出來。”

飯畢,兩個青年苗女又笑嘻嘻的進來,清理桌麵,搬出食具,在各人麵前,獻上一杯碧綠的筠心鬆子茶——據說是用嫩竹怞芽和竹心和鬆子煎的,別具清香。老苗子又掇進一具小小的石鼎,擱在屋角上;鼎內香煙嫋嫋,滿室優罄,好象焚著沉、檀一類的異香。據說這種香末,可以驅除蚊蠅一類的小蟲,諸事周備,才躬身而退。

羅優蘭伸手把矮桌上油燈裏的燈草撥了一撥,火苗燃高了一點,向沐天瀾笑道:“今天我們會巧遇父親,又會在這種地方作客;也不知這兒是什麼所在,羅刹姊姊又不知安排著什麼驚人詭計,一切一切我覺得仿佛在家裏做夢一般。”

沐天瀾笑道:“誰說不是?但是我覺得此刻這種境界非常有趣,更難得是出於意外的見著嶽父。現在我們且聽嶽父說明其中情由。”

桑苧翁歎了口氣道:“人生本來是夢境,能夠明白一切都是夢幻,才能由悟證慧,怡情物外。我從前聽到你們說起羅刹夫人種種奇特詭秘的舉動,無非以為一個身世古怪、性情怪僻的女子罷了。不意在此巧遇,和她麵談以後,冷眼看她一舉一動,譎不失正,智不悖理,依然是個性情中人。不過她智慧絕人,事事抱著玩世不恭的態度,處處以遊戲手段,卻又辦得嚴絲密縫,無懈可擊。確是個絕世無雙的奇女子!

如果照人生夢境一句話來講,她倒是個勘破夢境,而又善於製造趣夢的人。”

羅優蘭忍不住笑道:“父親,且不談夢。父親和她怎會巧遇?她又上哪兒去了?把我們擱在此地,是什麼主意?還有……。”

桑苧翁一捋胸前銀髯,嗬嗬笑道:“用不著再來個還有,且聽我說。我先得向你們講一段苗族的神話,而且是一件確實有據的神話……”

兩人一愣,正事不說,先來一段苗族神話,這是什麼意思?

桑苧翁一看兩人神色,便明白他們意思,微笑道:“從前羅刹大王兩夫妻,沒有歸隱羅刹峪以前,縱橫江湖。為什麼要用羅刹大王的綽號?人已死去,無從查考。後來他們女兒,便是現在的羅刹夫人,她這個綽號無非是襲用她母親名號而已,這是我們知道的。”

說到這兒,他向羅優蘭一指道:“便是你,從前也稱女羅刹,這是當年九子鬼母誤把你當作羅刹大王夫妻的女兒,才有此綽號,這也是我們知道的。但是羅刹夫人和你有這‘羅刹’兩字的綽號,無非張冠李戴,陰錯陽差,並無多大意義存乎其間。哪知道現在滇西真個有貨真價實的羅刹出現了,而且也是一個古怪的女子。這位羅刹是這次榴花寨苗匪作亂的中心人物,也是蒙化、淋渡兩處失陷的主要人物;而且這人關係著整個滇西的安危。你們和羅刹夫人這次滇西之行,整個樞紐也便在這位羅刹身上。因此你們的羅刹姊姊興趣勃發,仗著她本領才智,要在那位羅刹身上施展奇謀,一決雌雄了。”

桑苧翁這一番話,沐天瀾、羅優蘭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暗想世間真無奇不有,滇南一個羅刹夫人,費了多大津神,才弄到一起;不想滇西又出現了一位羅刹,而且掌握著整個滇西的安危。

羅優蘭一聽這位羅刹,也是個女子,更多了一層疑慮。她想起羅刹夫人曾對沐天瀾說過:“將來再有個羅刹夫人出來,大約你是多多益善的。”

萬想不到一句戲話,似乎變成預兆。現在隻希望這位羅刹,是飛馬寨胭脂虎一類的蠻婆,免得我們這位美男子,又生出無窮風波。

桑苧翁在麵上看他們兩人驚疑不定,羅優蘭更是柳眉緊蹙,神包迷惘,低著頭不知盤算什麼。不禁哈哈笑道:“你們且慢猜疑,剛才我不是要對你們講一段苗族神話麼?這段神話,便和這個羅刹有關,你們且聽我從頭說來。”

桑苧翁喝了口筠心鬆子茶,緩緩說道:“我在金駝寨離開你們,便想一遊點蒼山洱海之勝;遂從哀牢山這條路到滇西去,順便在哀牢山中,去看望滇南大俠葛乾蓀。不想老葛遠遊未歸,從人們口中,又得知榴花寨沙定籌作亂消息,蒙化、彌渡已經失陷;想從蒙化到大理尹要穿過苗匪蠢動的境內。

我不願自找麻煩,經人指點,從便道繞過蒙化。進了大理城,在城內耽擱了一天,湊巧碰著方外老友雲溪上人;立談之下,才知這位老友近年卓錫龍溪,做了摩訶寺的方丈。這龍溪正是點蒼山名勝十九峰十八溪之一,便和他出了大理西城,步入逶迤七十餘裏的點蒼山。從此我便做了龍溪摩訶寺的上客,雲溪上人終日陪著我暢遊點蒼山內各處勝境。

有一天,我們去玩十九峰之一的蓮花峰。看到峰腰一片蒼翠之中,露出長長的一段紅牆;牆內飛閣流丹,鴟吻高聳。我問雲溪上人牆內是何古刹,他說:‘這是很有來曆的羅刹閣。’(‘羅刹閣’現在尚存,為名勝之一),我一聽羅刹閣的名字,便想起了羅刹夫人和優蘭從前的匪號,想不到此處建著羅刹閣。好奇之心引著我到了羅刹閣內,閣上塑的是觀音大士像。我早知雲溪上人博學強記,深通內典,便向他問道:‘羅刹二字,究作什麼解釋?這兒明明是觀音閣,怎又稱做羅刹閣呢?’

他說:‘羅刹二字是梵語,其義為食人暴惡之邪龍。但是我遊過身毒,羅刹又是印度古民族的名稱;這羅刹閣的羅刹,卻是一條邪龍。因為這條邪龍就是經觀音大士收服的,而且禁閉邪龍之處,便是羅刹閣地基的大石下麵,所以閣上建立一尊觀音大像以鎮之。這段收服邪龍的故事很有趣味,載入大理府誌。你要明白這段故事的詳情,我們多走五六裏路到聖源寺去,向寺內借本“白國因由”一看,便知道了。’

我問:‘“白國因由”是什麼書,書名多古怪。’雲溪上人笑道:‘不必多問,看到“白國因由”會對你說的。你看過這本書以後,我還要對你講一段最近羅刹二次出世的奇聞哩。’於是我們專程趕到聖望寺,雲溪上人說明來意,由寺內方丈十分鄭重的拿出薄薄一本黃緞錦裝、殊絲欄格的手寫本來。金箋簽條上,寫著‘白國因由’,旁邊還有細字注著梵音漢譯,一名‘白古記’。翻開一瞧,裏麵寫著的大意,我還記得,大概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