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古時是澤國,洪水浸到山腰;後來洪水下落,顯出一片壩子。在隋末唐初的時候,為羅刹所據,羅刹譯言邪龍,喜食人肉,百姓受害不堪。貞觀三年,觀音大士西來,化一梵僧,故意向羅刹募化一塊地方結茅靜修。這塊地方,隻要袈裟一展、犬跳四步那麼大就夠了。羅刹許之,不料梵僧的袈裟一鋪,覆滿蒼洱之境,白犬四跳,占盡兩關之地。
羅刹後悔,一看雲端裏天龍八部,擁護鑒證,無可奈何,乃向梵僧說:‘我土地人民都屬你管了,我眷屬子孫沒地方住,怎麼好呢?’梵僧說:‘好辦!’於是在上陽溪澗洞內,幻化出金樓寶殿種種具備;羅刹大喜,盡室遷移進洞。梵僧即顯神通,以大石鐵汁封塞洞門,於是羅刹之患始絕。觀音化梵僧降羅刹之後,授記‘細孥羅’為大理國王,故後人傳說,‘細孥羅為白國始祖’。(這段神話,直到現在還刻在聖源寺大殿內二十張屏門上。)
我看了這段羅刹的故事,才明白‘羅刹’二字的出處。我想起從前羅刹大王夫婦的名頭,大約江湖上,把他們夫婦當作邪龍惡煞一般,才得這樣的綽號。在羅刹夫婦本身,也和你們一般,未必知道這個綽號的出處罷了。
那時我和雲溪上人同到龍溪摩訶寺,他說:‘你遊了羅刹閣,看了聖源寺的“白國因由”,知道了大理的地麵,最初還是屬於羅刹統治的。因為古時有這一段神話,現在竟有聰明的人利用這段神話,在大理城內故意放謠言,說是羅刹閣下麵,被觀音大士禁閉的羅刹修行圓滿,二次出世。而且觀音大士慧眼看出大理百姓要受瘟疫刀兵之災;隻有二次出世的羅刹,才能挽救這場浩劫。’
這篇鬼話,沸沸揚揚,越傳越廣,越信越真。不久便傳說二次出世的羅刹,化身一個美貌的女尼,智慧絕世,武功驚人,已被石母山榴花寨土司沙定籌迎入寨內,百般供養;四近苗族,奉若神明。這個消息傳出沒多久,榴花寨土司沙定籌,果然率領悍匪,襲了蒙化、彌渡,不日便要攻取大理。現在大理城內人心惶惶,四門緊閉;官府雖然極力布置防守之策,但是人心搖動。省城救兵,一時難以飛越,也許那段鬼話,真個要應驗了。”
桑苧翁頓了頓,繼道:“我一聽到榴花寨作亂的真相,大理危在旦夕,不由我不惦記著你們兩人,是否已回沐府?省城如出兵剿匪,沐府定然難以置身事外;同時那個假托羅刹再世的女尼,究竟是何人物?想探他一個明白,再赴昆明去會你們,我便辭了雲溪上人,扮作走江湖、賣野藥的遊方老道,離了大理,向石母山榴花寨這條路上走去。因為這條大路上,苗匪充斥,行旅裹足;我也想避免無謂的糾紛,遂撿著小路僻境,踽踽獨行。不想走迷了路,繞過了榴花寨,走進了這兒的龍畔圖山。這座山占地甚廣,群峰起伏,人煙稀少;無法探明路境,隻在高處遠遠看到了南澗鎮。姑且走下山來,尋到鎮上,再作道理。
到了南澗鎮口,一看有官兵駐紮要口,不準百姓出入,便未進鎮去。翻著山頭,抄出軍營把守之處,走近了峰腳,一條曲折溪澗的邊上;溪澗那麵便是南澗鎮。正想渡澗進鎮,忽聽得對崗一陣鼓噪,從鎮內一排矯屋後麵,閃出一個年老的苗人和一個年輕苗女,身上背著竹筐,沒命似的跳入溪內。
溪身七八丈開闊,水又流得急;老苗子和青年苗女水性很好,頭上還頂著竹筐子,半踹半泅的亂流而渡。剛到溪心,鎮上追出二三十個揚刀舞槍的官兵,嘴上喊著捉堅細;趕到溪岸,便一個個跳入溪內,來捉一老一小。老苗子和年輕苗女嚇得丟掉了頭頂上竹筐,手腳用力,箭一般泅到對岸,跳上岸拔腳便跑。那時我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隱身遠處,且看這事如何結果。
一看一老一小已經逃上岸來,可是溪內追的二三十個官兵,依然不舍,已有十幾個官兵追蹤上岸,分作三麵,飛一般向一老一小包圍上去。一老一小飛逃了一程路,快要逃進一片密層層的鬆林;老苗子後麵的苗女,不知怎樣一失神,一聲驚叫跌在地上。老苗子一回頭,慌不及回身來扶苗女;略微一停步,幾個官兵,已搶入鬆林,擋住去路。後麵追的人,也一齊趕到,刀槍亂晃,把一老一小圍在核心了。
一老一小正在性命危急當口,猛聽得鬆林深處,起了動人心魄的厲吼。實大聲宏,音帶淒厲!吼聲起處,鬆林內竄出兩個遍身金毛、體似巨靈的大怪物,舞著四條長臂向一群官兵衝去。官兵一見這兩個怪物,嚇得發聲喊,拔腳便逃,槍刀弄了一地。那老苗子和青年苗女,驚上加驚,已嚇得跌倒地上,退軟如泥。可怪這兩個大怪物,望著一般官兵後影,咧著巨嘴磔磔怪笑,並不追趕;卻把跌倒地上的一老一小撈起來,一人一個夾在肋下,轉身便走。
我看得這兩個怪物舉動奇怪,好象存心來救一老一小似的。驀地想起金駝寨講說羅刹夫人養著的人猿,便是這般模樣;這兒怎的也有這般怪物?倒要探他一探,看這兩個怪物把一老一小救到什麼地方去。那時一般官軍已沒命的逃過溪去,我便瞄著兩個怪物影子追蹤。說也慚愧,那兩個怪物的腳程太快了。一縱身,便十幾丈出去;連蹦帶跳,簡直象飛一般。多好的輕功,也要望塵莫及。因為人類決沒有這樣的長力,怪物更不必擇路而行,走的盡是荒岩怪壑。我追了幾程,便失了怪物蹤影,連自己的路境都迷失了。
我正在停步辨別方向,忽聽得身後嬌滴滴的喊道:‘老前輩遊興不淺。’我吃了一驚!回頭瞧見一個異樣英秀女子,一身雅潔的普通苗婦裝束,赤手空拳,亭亭玉立,我竟會不覺得她怎樣到了我身後。這手輕功,實非常人所及。她不等我張嘴,立時躬身施禮,自報腳色,對我說道:‘晚輩已和沐二公子羅家妹子結為同心之友。在金駝寨,暗中也曾拜識前輩道範,故而一見認識。不想此地巧遇,實在欣幸之至。’
她這樣一說,我立時明白是羅刹夫人了。我說:‘姑娘武功才識,小女小婿一再談及,不想在此幸會。剛才人猿救了兩個苗人,定是姑娘指使的了。’羅刹夫人點著頭笑道:‘此地非談話之所,晚輩鬥膽,想請老前輩同往不遠一個地方,以便求教。’我笑道:‘老朽孑然一身,毫無牽掛,而且也想和姑娘一談,我們就此同行好了。’
於是羅刹夫人領我到剛才你們休息的山穀內,這是昨天下午的事。那時穀內潭邊的茅篷,尚未搭就,我和羅刹夫人到了潭邊,人猿已把老苗子同年輕苗女,放在潭邊的草地上。可是這一老一小,認為身落怪物之手,嚇得魂靈出竅,父女緊抱,縮成一堆。旁邊兀自站著巨靈神一般的人猿,而且不止兩個,還有兩個,肩上抬著一乘竹兜子,也遠遠立著。
羅刹夫人一到,向人猿們呼喝了幾句,大約是猿語,四個人猿,便遠遠退入鬆林隱藏起來。
人猿退去,我們兩人便向老苗子和年輕苗女撫慰,問他們家在何處?怎會到南澗鎮去被官軍追趕,認作堅細?苗人原多迷信,他們親眼看見羅刹夫人呼叱怪物,如驅牛羊,當作活菩薩看待,一老一小朝我們不住的禮拜起來。羅刹夫人止住他們禮拜,好言慰問。
老苗子說得一口很好的漢語,遂說他們村子離此不遠;因為地僻境險,外人輕易不到,村民也不願和外人來往。隻有老苗子是個村長,又懂得漢語;凡是村內需要與外交易的東西,均由村長帶著一個副手到南澗鎮去交換應用東西。因為不常赴鎮交易,不知近日鎮上商民停市,駐紮了官軍,老苗子照常拿著兩筐本村編織的物件,還帶了他長女,跋山涉水,貿貿然進了南澗鎮。不料一般官軍,瞧見他女兒長得俏麗甜淨,以為一老一小兩個苗人可以欺侮,便帶著兵刃蜂擁而上。老苗子一看情形不對,領著女兒沒命的逃出村來。
他說完原因以後,跪求我們到他村裏去,口口聲聲說:‘倘蒙女菩薩和老神仙降臨村中,便是降福全村,百世蒙庥。’羅刹夫人微一思索,對我說道:‘有這個去處,我們正用得著。
老前輩大約還不知道,沐二公子和令媛已與晚輩約定南澗相會,不久便到。現在南澗商民逃避一空,市店全無,我們沒法存身,不如把他們也引到村內,到是極妙藏身之處。這事還得晚輩布置一下,現在請老前輩暫在這兒伴著這一老一小,晚輩去去便來。’說罷,嘬口長嘯。四個人猿立時從林內飛躍而出,羅刹夫人坐上竹兜子,兩個人猿抬著竹兜子,兩個人猿跟在轎後,飛一般向來路馳去,眨眨眼便走出老遠。
我親眼見著這位羅刹夫人的舉動,也不禁暗暗稱奇;而且從她口中,得知你們也要到此。雖然她沒有說明你們前來的情由,我也可以推測個大概來了。不到頓飯時光,兩個人猿抬著羅刹夫人回來,後麵兩頭人猿,還扛著許多竹竿鬆枝。據她說,你們已和她定下相會暗記,隻要在你們必經之路留下暗記,便可引入穀來。她又命四頭人猿搭蓋一座茅棚,聚起山石堆個煙墩。人猿奉命唯謹,立時分頭工作起來,手腳並用,靈活的和人一般。一老一小的苗人,一旁瞧得驚奇不止,一發把羅刹夫人,當作活菩薩了。
我問羅刹夫人:‘既有苗村這個去處,這穀內茅棚煙墩,作何用處?’她說茅棚是四頭人猿的宿處,免得帶到村內嚇死人,煙墩也是引領你們到此用的。諸事停當,她又向四頭人猿吩咐了一陣,才命老苗子父女領路,到了這小桃源般的苗村。羅刹夫人看得這所苗村,優僻潔淨,苗民溫良,非常樂意,便在這村長老苗子家中,暫時受他們仙佛一般供養。
這是昨天的事,和你們到此,隻差了一天。昨天晚上,我們長談之下,她說出你們和她約會此地的內情,我也向她說明,我在點蒼山看到‘白國因由’一段羅刹神話,和榴花寨內供養的女尼,以羅刹二次出世的鬼話,意圖淆惑人心,占據大理,稱霸滇西。本想暗探榴花寨的女尼是何人物,不料走迷了路;遂將錯就錯,想到南澗鎮,再作道理,不意倒彼此巧遇了。
她聽了我這段話,神采飛揚,興趣勃發。看她默默盤算了一回,對我笑道:‘這一來,晚輩和令媛的羅刹名號,萬要不得了,讓榴花寨那位雄心勃勃的尼姑,獨家專有好了。剛才老前輩講的一段羅刹神話,非常有趣。那女尼以二次出世的羅刹自居,晚輩卻要以觀音大士化身標榜,和那女尼開個玩笑。最有趣是令媛一到,三位羅刹會滇西;後人如果把這段故事加以神化,定比“白國因由”一段故事還爇鬧。今晚我們休息一夜,明天請老前輩在此,等候令媛令婿到來。晚輩先到榴花寨去,暗地探個明白,等晚輩回來,大家再作計議。’第二天起來,便不見她的蹤影,也不知她什麼時候走的。她有飛行絕跡的人猿抬著走,當然履險如夷。我們現在隻有等她回來,看事論事,再定辦法罷。”
桑苧翁這樣講明了先後經過,沐天瀾、羅優蘭才明白了一切情形。三人又談了一陣,才分頭安息,靜候明天羅刹夫人到來,再作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