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翩翩含淚向後窗一指道:“來的賊人定不止一個,俺們地理不熟一時大意,沒有顧到這窗外,卻生生把這一老兩小性命送掉了。”
包翩翩猛然想起院子裏還躺著一個賊人,柳眉一豎,倒提寶劍便向房外走去。高潛蛟慌忙把桌上燭台拿在手中也跟出門外,一見包翩翩正舉劍向地下賊人刺去,高潛蛟心裏一急大喊道:“包妹且饅,愚兄還要審問他哩!”
包翩翩猛一轉念也自覺悟,便收住劍,一俯身把賊人提進中堂來。高潛蛟先把手上燭台放在中堂破桌上,再從房內尋了一根粗繩把地下躺著的賊人反剪二臂連手帶腳一齊捆縛停當,捆縛之際無意中把賊人頭上包巾拂下,卻露出一個受過戒的光頭來,細看這賊人麵目,獐頭鼠目顴骨猴形一派奸凶之相。這時包翩翩也把院子裏賊人掉的那一柄雁翎刀拿進堂來,指著賊人道:“看他這副賊相定是華嚴寺內的凶僧,逃走的一個當然也是賊禿無疑的了。”
高潛蛟笑道:“且待我來問他一個仔細。”
說罷一蹲身隨手向賊人脅下一點,那賊人猛的手腳一動哎呀一聲,睜開一雙鼠目骨碌碌四麵亂瞧。高潛蛟喝道:“做了出家人還不安本分,膽敢夤夜持刀行凶,諒你有多大能耐也想來此搗亂!現既被擒快從實招來,到此何為,何人所使,你們同黨共有幾人,殺死此地店東老小的是誰?快快招來我們或可放一線之恩,饒你一條狗命。如有半字虛言,立時叫你身首異處。”
高潛蛟喝畢,包翩翩早已舉起鋼刀架在賊和尚脖上。那賊禿一看自己已被人綁在地上,房內一股血腥味兒直衝出來,肚內明白,同夥殺了店東逃走自己難逃公道,兀自硬著頭皮喊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小猢猻朦朧僧便是!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高潛蛟冷笑一聲道:“象你這種三分不象人七分不象鬼的無名小卒,也配口出狂言,真也太不自量了。”
一麵說一麵平舒兩指向賊禿寸關尺的脈上一鉗,那賊禿頓時痛得腕臂欲折冷汗直流。咬著牙忍了一回,無奈手腕上愈掐愈緊全身筋絡都痙攣起來,比死還難受萬分。實在吃不消了,直著脖子大喊道:“我招了,我招。”
高潛蛟手指一鬆喝道:“快講!”
那賊禿痛得全身麻木,半晌才說道:“俺們到此係奉華嚴寺的方丈所差,說是此地有一男一女兩個過路客商,男的叫俺們當場刺死了,女的捆進寺去待方丈自己發落。俺們也不知道你們同俺們方丈有何怨仇,原是馮鐵頭到寺來報告的,便是俺們到此也是馮鐵頭做的引線。”
包翩翩一跺腳道:“這樣說來,從後窗掩進來殺死一老兩小的定是那萬惡的馮鐵頭。被俺拿住時定把他碎屍萬段,才泄俺心頭之恨。”
不料包翩翩心裏一恨一跺腳,那小猢猻朦朧僧可受不住了,原來包翩翩手上一柄雁翎刀還點在朦朧僧脖子上,而且刀鋒正對咽喉,包翩翩心裏一恨身子一動,那刀鋒何等快利,自然而然的刺進小猢猻脖子裏去了。小猢猻大喊一聲饒命!包翩翩才覺得慌把刀提開,小猢猻咽喉上已刺進一寸多深嗤嗤的直冒鮮血。高潛蛟怕他立時就死,慌一俯身提著賊禿耳朵喝道:“你們方丈是誰?快說。”
小猢猻朦朧僧業已兩眼上翻堪堪待死,被高潛蛟一提耳朵一撼身子,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醉菩提”。這三個字的聲音卻不從口裏出來,是從脖子下發出來的,而且聲音小得象蚊蟲一般。說出了這三字以後四肢兩拳,喉頭又嗡嗡的一聲便真個死去了。
高潛蛟知道包翩翩無意中手上一動,刀鋒深入刺破喉嚨自然難活了。但是小猢猻臨死說出方丈是醉菩提,不覺嗬嗬大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當年俺奉三師兄五師兄的命,帶著太湖號旗到靈岩寺尋得四師兄,經過赤城山被醉菩提狹路相逢受他淩辱。幸而三師兄、五師兄隨後趕來,否則俺真要不堪設想了。不想經過這許多年,這賊禿驢又在這曹娥鎮上胡作非為,既然這樣我們倒要會他一會。可惜這位老店東己死,沒有做向導的人。但是他說過那華嚴寺在市南梢盡頭,也容易找得到的。現在我們且把這幾具屍首料理停當再說。”
包翩翩道:“我們沒有掘土的家夥,一時怎能把這幾具屍首埋起來呢?”
高潛蛟一想確實有點為難,如果用兵器起磚掘土就在院內埋藏,這一耽擱天已快亮,也不用到華嚴寺去了,兩人因此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妙法來。兩人正在中堂商量之際,忽聽對麵屋上有人大聲喝道:“深更半夜謀財害命,該當何罪?”
喝聲未絕颼的跳下一個人來。高潛蛟包翩翩大驚,一齊竄出堂外看時,隻見一個虯髯大漢左臂夾著一人向他們嗬嗬大笑道:“你們商量的好主意,俺都聽明白了。”
兩人仔細一瞧俱各喜出望外,原來甘瘋子到了。他脅下夾著的人也不是別人,正是從後廳掩進來刺死老店東祖孫的馮鐵頭,高潛蛟包翩翩慌躬身為禮笑問道:“二師兄怎的知道俺們在此,又把這賊徒拿住呢?”
甘瘋子一笑先不答言,左臂一鬆馮鐵頭撲通跌在地上。高潛蛟包翩翩俯身看時,馮鐵頭已七竅流血死在地上了。甘瘋子笑道:“這樣膿包,也來現世。”
便向高潛蛟、包翩翩說道:“你們走後我也隨後動身,一路慢慢行來。今天到了此地天色已晚,先在鎮上一家酒店喝了幾杯,沿路貪看江邊夜景向這麵市梢走來。我也不知道你們還勾留此地,無非想找一處幹淨宿店罷了。不料我看得江岸幾隻漁船燈火熒熒,一家老老小小都在船頭傳杯交盞吃得非常快樂,一股酒香兀的撲上岸來,引得我饞涎欲滴。我不管好歹,掏出一錠銀子鐺的擲進漁船,便跳下船去作個不速之客。不料這家漁船上一個老頭子也是杯中同誌,且個性豪爽非凡,趕開子女竟同俺在船頭上痛飲起來。幾杯入肚那老頭子滿腹牢騷便開了話匣,把鎮上華嚴寺醉菩提怎長怎短講與我聽。我一想醉菩提怎也在此,想是單天爵那麵沒有他存身之地了,否則另有歹主意也未可知。當時我隻聽那漁翁信口開河,直吃到三更時分那漁翁醉得仰天合地,一頭鑽進艙中竟自呼呼大睡。俺覺得也非常有趣,便又掏出十幾兩碎銀送與漁翁的子女們,縱身跳上岸來。不料月黑星稀竟走差了路,不知怎的繞到這屋後來了。猛見屋後竹園內跳出一個人來,俺一看神情不對,隨手一撩便把他夾在脅下。正想問他,忽又聽得屋中有兵器相擊聲音,便夾著人從竹園內縱上屋來,正看到你們兩人追失了賊人跳下屋去。俺一見你們還逗留在此便知其中另有文章了,且不下來聽你們講些什麼。萬不料你們因為醉菩提而且累及了此地店東,再不料你們殺了人我也無意中把這人生生夾死了。”
說罷嗬嗬大笑不止。
於是三人走進中堂,包翩翩從房內搬出幾張破椅子來彼此坐下,高潛蛟便把馮鐵頭見了包翩翩起的禍因怎長怎短說了一遍。又說到幾具屍首沒有法想,預備到華嚴寺會會醉菩提的話也說個仔細。甘瘋子略一思索,猛的一抬身說道:“好,我們一塊兒上華嚴寺去。你們既然動了手又逃走了一個徒黨,醉菩提一肚壞水定不甘休!準定我同你們去走一趟。此地幾具屍首我有法子,你們且把隨身行李收拾俐落在屋上等俺便了。”
說罷從懷內取出一瓶藥粉來,用指甲挑了一點分彈在房內屋外幾具屍首上。包翩翩吃驚道:“甘師伯用的是化骨丹麼,但是甘瘋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以為用化骨丹對待好人似乎慘一點,其實不然。一個人死了以後總要化為塵土的,好人與壞人的分別不在一具臭皮囊,完全在靈魂上。其中道理玄妙得很,你們還不到領悟的時候。”
甘瘋子這樣一說,包翩翩自然不敢多說。但是在這說話之間,包翩翩、高潛蛟一看地上幾具屍首已漸漸縮小,縮得象初生小孩子一般,最奇衣服並不變化活似蟬蛻一般鋪在地上。包翩翩用劍一挑衣服輕如無物,一會兒連縮成小孩般的形體也模糊難辨了,最後地上毛發全無隻剩了一灘黃水,到房內一看也一般無二,同時化掉。甘瘋子拾起一柄雁翎刀,把幾具化掉屍首上麵的衣服挑在一起,再用火燒得一縷不剩。然後把化骨丹塞在懷內笑向高潛蛟道:“我從來不用這些東西。最近飛龍師太親自製煉了十幾瓶送到堡中。我看得此物也有用處便帶一瓶在身上,不想來到此地就用著它了。”
包翩翩笑道:“原來是我們師傅的東西。甘師伯不知道,這化骨丹也不是飛龍師傅的,原是白飛燕從北京大內中偷出來的。據白飛燕自己說還有許多奇怪的藥物,連製造秘法的書都一齊拿來。據她說皇宮內苑的嬪妃和太監無惡不作常用這東西殺人的,所以侄女一見就認識。”
高潛蛟笑道:“我正奇怪,這種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怎的你能一見就叫得出名呢?原來其中有這些曲折,這就無怪其然了。”
甘瘋子笑道:“時已不早,我們快走吧。”
說罷,先自一縱,飛上屋麵,高潛蛟也飛身而上。隻有包翩翩立在房門口對著房內愣愣的出了一回神,暗暗的掉下幾點眼淚,才走出中堂跳上屋來。
三人施展夜行飛騰之術向鎮南華嚴寺奔去,一忽兒到了南頭市梢,隻見江麵矗立著一座十三層的高塔,塔前便是巍峨大殿。大殿四周飛樓傑閣,一層層的建築得輝煌異常,塔後又包圍著幾百間大小屋宇。從外麵打量這所華嚴寺雖比不上天台靈岩寺的崇煥偉大,卻與寶幢鐵佛寺相仿,且比鐵佛寺裝飾得金碧華麗。大約醉菩提花言巧語,從遠近官紳處捐募重修的了。甘瘋子等三人縱上華嚴寺圍牆,向內一看,正見大殿內燈燭輝煌,耀如白晝,擁出許多人來,因為相距太遠看不清麵目。隻見許多光頭中有十幾個短衣紮袖青布包頭的人,同已死的朦朧僧一般裝束,卻見這十幾個人背上都插著明晃晃的兵刃火雜雜向山門外走出。高潛蛟低聲道:“這般人定是得著逃回去禿驢的報告,又仗著人多趕到宿店去打回頭陣的。”
甘瘋子道:“讓他們去撲一個空,我們不要被他們望見,就此直搗巢穴找醉菩提去。”
說畢甘瘋子領頭,三人又回身跳落牆外,鷺行鶴伏的沿著圍牆走了一箭路,約摸已到大殿後麵複又一齊跳上牆頭,低頭一看,下麵一片漆黑,甘瘋子眼光一攏用神細看,才分辨出大殿後麵還套著兩層殿宇,後麵房屋都被殿屋遮低,所以看不出燈光來。甘瘋子一伏身哧的飛上殿脊,高、包二人也跟蹤飛入,又躍過幾層屋脊才見下麵高高低低的僧寮內一顆顆燈光象繁星般從門窗內映射出來,一道曲折的走廊都掛著一盞盞明角風燈。猛聽走廊盡頭托、托、托、鐺、鐺,鐺敲著更鑼,一聲一聲的從大殿麵前敲過來。甘瘋子道:“俺們不如飛上走廊跟敲更的進去,便可得著醉菩提所在。”
不料甘瘋子還未動身,又見走廊內火炬通明人聲雜遝,從外一擁走進許多人來。高潛蛟遠望過去,頭一個身軀偉壯高視闊步的和尚便是醉菩提,後麵跟著無數光頭都是麵目猙獰之輩。甘瘋子、包翩翩未曾見過醉菩提,經高潛蛟暗地一通知,三人悄悄飛上廊頂一伏著身暗聽下麵人聲漸走漸近,隻聽醉菩提高聲說道:“想不到那兩個外路雛兒竟也有幾手,連朦朧僧也跌翻在他們手內。偏俺今晚有貴客到來,否則俺也要跟他們去看看那兩個東西究竟是何路道。”
後麵有人搶著說道:“你老人家請安,割雞焉用牛刀,就是他們鐵打的金剛也禁不住俺們人多手眾,何況去的十幾位師兄都是俺們寺裏數一數二的,保管手到擒來,朦朧僧定也一塊兒回來的了。”
下邊的人一麵說一麵向內走了進去。上麵甘瘋子等三人也亦步亦趨跟著進去,隻見下麵一般人,長廊走盡醉菩提忽然叫他們立住吩咐道:“今天來的這位貴客非同小可,我們有許多機密要事商量,你們不聽呼喚不要進來。你們去叮囑今夜上班的當心一二,他們回來時在二殿內休息,等我出來主張便了。”
他吩咐畢,一般禿驢個個諾諾連聲向後退了出來。忽又聽醉菩提回身說道:“你們叫一個人來,吩咐廚房預備好上等酒肴快送進俺的靜室來。”
下麵又是喳喳的幾聲,卻見醉菩提大袖一揚走進一重月洞門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