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華夏 (上)(1 / 2)

因為我,米夏最終沒有去成國外。而我也再沒能去往大明。

半年後我辭去了編輯的工作,又準備了一年,考進了本市一所大學的中國古代史專業,安安穩穩讀三年的研究生。畢業那年我二十八,米夏三十一。

我們結婚了。

我仔細地把我的漆木盒子搬進了我們的新家。在我給我的學生們講課的時候,會拿這盒子裏的東西給他們看。他們半信半疑的目光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傻氣。

田美博士畢業,留在了我讀研究生的大學任教。米廣良終於跟著鄭敏浩離開了這座城市,每年會回來一兩次,三個女人聚會徹夜不眠。

我三十歲的時候,第一個孩子出生,他叫米崇明。我三十二歲的時候,第二個孩子出生,她叫米崇珊。

我再沒有去過清光院,雖然它近在咫尺。那個從未赴過的約會,如同深水中的搖曳的碧藻,隱隱可見,卻不得碰觸。我在午夜月光鋪散的時刻,於空氣之中睜著雙眼,想象另外一個時空裏,那個人是否和當初的朱由檢一樣心力交瘁。身旁的男人呼吸平穩,隔壁的孩子會喃喃說夢話,我的眼角不自覺會淌下淚水,隻為了那些似真如幻的日子。

米夏喜歡聽我說話,但從不過多問問題。他說:“每個人都有秘密。”一起生活,我得承認他是一個相當默契的伴侶。我從未開口說愛,而他總是好脾氣地笑一笑,說:“起碼我還有時間。”

對。時光在地球之上無聲流轉。郊外的麥田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燕子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無數高樓平地突起;輕軌貫穿城市;火車提速馳騁高原;無數病患絕症被攻克;又無數絕症被發現;戰爭此起彼伏暗潮洶湧;我父母先後病故了;人類抵達月球構築基地;我們仍舊在尋找外星生物的蹤跡;孩子們長大了成家了;孩子的孩子也快長大了……就這樣,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我從遙遙望著那個被預言曆史線路衝撞彙合的的時間點,變成已經站在這時間點的跟前,這中間,飛一般地過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我已經學會有條不紊地料理好家務,坐在午後的陽台書房安靜而平和地讀書撫琴。我想我並不用再需索什麼,我隻是在等待。從前的學生有時候會打電話來,或者幹脆來家中拜訪,他們常常帶來令我歡欣的消息:今年的祭孔大典規模盛大,八佾舞居然影響到小孩子都會跳了;花朝節、上巳節、上中下元和冬至開始成了人人皆知的需要慶賀的傳統節日;旗袍馬褂被認定為滿族服飾,漢民族服飾款式確定;全國第五十間昆曲劇院落成,昆曲被奉為國寶,京劇次之;明史編纂計劃即將出台,四庫禁毀篡改的明史資料被廣泛收集和編訂,四十年內三次明史研究熱潮迭起令國人評論不休……

我聽著這些消息,隻是微笑。所有的時光,都在把這條脈絡描繪得越來越像從前的味道,這些長久蘊藏在人們骨血之中的力量,在蟄伏了三百多年之後,開始萌發新芽,努力把這條線路推向一個令人振奮的點。那個點,就是朱由檢與文禾等待的地方,是河水並流的關口,是氣的旋渦,龍的眼睛。

這世上隻有田美一個人知道我為什麼每天微笑。她仍然帶著博士研究生在荒野裏、麥田中、建築地基周圍挖明器。每次見到我,總要問一句:“夢醒了嗎?”

“我的夢不會醒了。”我總是笑著說。

“年紀一把了,還不醒!”她再一次來到我家裏,聽聞我老生常談,戳戳我,“你所說的那個時間,可就要到了。”

“嗯。”我淡淡回答,“下個禮拜讓崇明陪我去醫院體檢。”

“你病了?”她皺眉。

“我想是的。”我看著她,“那時間到了,我的時間也到了,當時偃師是那麼說的。如今我有感覺,我的身體在說它有問題了。”

“瓔珞……”田美第一次笨嘴拙舌起來,“其實,那不是,你如果生病的話,現在醫學比以前發達很多,所以,所以……”

“所以我的壽數就今日而言實在不算長的,而即便有病也應該能治愈?”我搖頭,“不是這樣一回事。田美,生病隻是一個途徑,這世間如果要我消逝,會有無數的途徑。”

“……我陪你去。”田美看著我。

“好。”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