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躺在楓間讓小道士特意鋪了褥子的木榻上滿腦昏沉。恍惚之間聞到一股香味,清淡濡長,流連鼻翼。我閉著眼,問田美:“好像很久之前聞過這種味道,是什麼?”
田美沒有回答我。我的眼皮沉重,一時睜不開,呼吸有些緊促。
“是撒馝蘭香,珞兒。”
這一把嗓音將我從混沌之中生拽了出來。我睜開眼,正對上一副毫無時間痕跡的男人俊逸容顏。
文禾彎著腰,手裏端著一杯水:“喝吧。”
我呆呆地盯著他。下一秒,不自在地雙手摸著自己的臉:“文禾,我……”
“珞兒,喝水吧。”他看著我,語氣十分平和,並沒有笑容,“你變成什麼樣子,也是珞兒。”
我迎著他寧靜如秋日湖水般的目光,喉嚨像被什麼突然堵了個嚴實。默默接過他手裏的茶杯。
“今天就是那個日子。”他搬了椅子坐在我的身邊,“午夜子時,星移鬥轉,往世皆變。”
我側耳這才注意到,道觀之外,在遠處似有詭異的尖銳噪聲和轟響接續不斷,如同電流穿梭加開山放炮。
“嗬,我不知道我還過不過得了子時。”我看著手裏抖個不停的茶杯說,“你是……什麼時候的文禾?”
文禾輕輕握住我的手,把茶杯拿了過去,端到我嘴邊喂給我喝。“我是你彈《陽關三疊》那一夜的文禾。你的曲子彈得那麼難聽,害得我夜裏睡不著覺,爬起來這裏看你,可是來了三次都見不到人。”
“文禾……”我看著這依然二十七歲的男人,他臉上兀自不動的神情那麼坦然,卻令我加倍難過。“前麵的約,我都沒有來,你生氣了?”
他淡淡回答:“我每次都來。你不出現,我就跟赤真道長下棋過一天,然後去往下一個十年。我並不想去尋你,如果你不來,必然有緣故。珞兒,你……遇到了什麼事情?”
“我在你去往的地方,遇到了一個陌生的你。”我回答。
“那你……又結婚了嗎?”他似是猶豫地問了這句。
“我一兒一女都有孩子了。”我說。
“嗯。是那個叫米夏的人麼?”他放鬆了臉部肌肉,問我。
“你還是什麼都知道。”我虛弱地笑,“是他。我大概是全國重婚得最理直氣壯的人。”
“珞兒,不要這樣說。”他緩慢地搖了一下頭,臉上是不掩的哀傷。
“我沒有事,我也很期待這彙合時刻。”我說。
“很好。”他再度把杯子送到我嘴邊,“喝水吧。”
我的唇剛離開杯沿,這屋的房門就被人推開,一個男人闖了進來。我抬眼看清來者,又是一驚。
“這又是怎麼個情況?”偃師眨眨眼睛,看著我們兩個的姿勢。這時,須發皆白的清瘦老道跟著進屋,我看了半晌才認出他正是赤真。
“外麵如何了?”文禾把茶杯放下。
“已經開始。那個田美老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誑了出去。現在清光院被鏡凝在此時了,外麵……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偃師說著,大步去把屋裏所有的窗戶都打得大開。
世人若真都正見著此景,一定以為地球毀滅之日到來。
天空不是藍色的,而是暗紅色的。仿佛海水生了赤藻,又天海倒置一般。所有的雲彩都是火焰,在亂竄的氣流中被扭曲得模樣猙獰。半空裏藍色的閃電頻促,雷聲轟響,無數的火球四下翻滾,將地麵連接成為霹靂的海洋。這海洋之中是無盡的氣旋波浪,顛簸撲騰,將城市和荒地弄得界限模糊無法分辨。山上萬樹彎腰,枝葉狂動,赤紅的世界挾裹塵土之味,讓人喘不上氣。我們在山頂的這間小小廂房裏,看著人間的一切,不由覺得腳下不穩,竟是要打起晃來。
我扶著窗框,想要捂住耳朵,又怕站立不住。文禾把他的雙手覆到我雙耳之上,令我可以騰出手支撐自己。
“怕不怕?”文禾在我耳邊問。
我輕輕搖頭,想要告訴他有他在我無所畏懼。可是我的臉頰也開始麻痹了,肌膚的寒冷無力如藤蔓大肆延伸。文禾站在我身後,並不知道我的感覺,隻捂著我的耳朵,看著眼前千古震懾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