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與作者相識的,誰都知道他是一個中心熱烈而表麵冷靜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熱烈,表麵冷靜,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藝創作上重要素地,因為要熱烈才會有創作的動因,要冷靜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煥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這句話原是對的。
關於《倪煥之》,茅盾君曾寫過長篇的評論,我的話也原可就此告結束了。不過,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誠切。我為作者的虛心所動,於第一回閱讀時,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氣地貢獻過一二小意見,作者皆欣然承諾,在改排時修改過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節也是我所同感的。這回就重排的清樣重讀,覺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來,供作者和讀者的參考。
如前所說,文藝徹頭徹尾是表現的事。所謂表現者,意思就是要具體地描寫,一切抽象的敘述和疏說,是不但無益於表現而反足使表現的全體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隨處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寫,很收著表現的效果。隨舉數例來看:煥之搶著鋪疊被褥。被褥新漿洗,帶著太陽光的甘味,嗅到時立刻想起為這些事辛勞的母親,當晚一定要寫封信給她。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執一把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時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隨後煥之談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滾燙的沸泉。前者寫遊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後者寫革命軍快到時黨人與其舊友在酒樓上談話的情形,都很具體地有生氣。諸如此類的例一拾即是。讀者可以隨處自己發見這類有效果的描寫。無論在作者的作品之中,無論在當代文壇上作品之中,《倪煥之》恐怕要推為描寫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
但如果許我吹毛求疵的話,則有數處仍流於空泛的疏說的。例如寫倪煥之感到幻滅了每日跑酒肆的時候: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來。酒,歡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瑣悶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與興奮的道路。這種文字,我以為是等於蛇足的東西,不十分會有表現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這章述“五四”後思想界的大勢,幾乎全是抽象的疏說,覺得於全體甚不調和。不知作者以為何如?
我的指摘隻是我個人的僻見,即使作者和讀者都承認,也隻是表現的技巧上的小問題。至於《倪煥之》,是決不會因此減損其價值的。《倪煥之》實不愧茅盾君所稱的“扛鼎”的工作。
1929年8月作。
開明書店版《倪煥之》的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