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倪煥之》(摘錄)
茅盾…………《倪煥之》曾以“教育文藝”的名目在《教育雜誌》上發表;就全書的故事而言,這個“教育文藝”的稱呼,卻也名副其實。到第十九章止,差不多占了全書的大半,主人公倪煥之的事業是小學教員。他和同誌的小學校長蔣冰如很艱辛地在死水似的鄉鎮裏試驗新的教育。他們得不到社會的同情,也得不到同事的諒解和熱心讚助;但是倪煥之很有興趣地幹著。這時候,教育是他的終身事業;他又把教育的力量看得很大,“一切的希望懸於教育。”但是“五四”來了,鄉鎮中的倪煥之也被這怒潮衝動,思想上漸漸起了變化;同時他又感到了幾重幻滅,在他所從事的教育方麵,在新家庭的憧憬方麵,在結婚的理想方麵。他感到了寂寞了。他要找求新的生活意義,新的奮鬥方式,從鄉鎮到了都市的上海。接著便是“五卅”來了。“五卅”的怒潮把倪煥之衝得更遠些;雖然他還是在做什麼女子中學的教員,但一麵也參加了實際運動;一九二七年革命高潮時,他也是社會的活力中的一滴。然後,在局麵陡然轉變了時,他的心碎了,他幻滅,他悲哀,他憤慨;腸窒扶斯來結束了他的生活的旅程,在彌留的譫囈中,他這樣說:“三十五不到的年紀,一點事業沒成功就可以死麼?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動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成功,是不配我們受領的獎品;將來自有與我們全然兩樣的人,讓他們去受領吧!”
在近十年中,像倪煥之那樣的人,大概很不少吧。也許有人要說倪煥之這個人物不是個大勇的革命者;那當然不錯。隻看他目擊大變之後,隻是借酒澆愁,痛哭流涕,便可明白,在臨死的時候,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脆弱,感情浮動,完全不中用了。但是他的求善的熱望,也該是值得同情的。
葉紹鈞以前有過《隔膜》,《火災》,《線下》,《城中》,《未厭集》等五個短篇集,《倪煥之》是他的第一個長篇,也是第一次描寫了廣闊的世間。把一篇小說的時代安放在近十年的曆史過程中的,不能不說這是第一部;而有意地要表示一個人——一個富有革命性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怎樣地受十年來時代的壯潮所激蕩,怎樣地從鄉鎮到都市,從埋頭教育到群眾運動,從自由主義到集團主義,這《倪煥之》也不能不說是第一部。在這兩點上,《倪煥之》是值得讚美的。上文我所說“五四”時代雖則已經草草地過去,而敘述這個時代對於人心的影響的回憶氣氛的小說卻也是需要,這一說,從《倪煥之》便有個實例了。上文我又說起“五四”以後的文壇上充滿了信手拈來的“即興小說”,許多作者視小說為天才的火花的爆發時的一閃,隻可於刹那間偶然得之,而無須乎修煉——銳利的觀察,冷靜的分析,縝密的構思。他們隻在抓掇片段的印象,隻在空蕩蕩的腦子裏搜求所謂“靈感”;很少人是有意地要表現一種時代現象,社會生活。這種風氣,似乎到現在還沒改變過來。所以我更覺得像《倪煥之》那樣“有意為之”的小說,在今日又是很值得讚美的。
但或者《教育雜誌》當初要求葉紹鈞做一篇和教育有關的“教育文藝”,所以《倪煥之》的半部全是描寫鄉鎮教育,在全體上發生了頭重腳輕的毛病。這在藝術的意味,不能不說是結構上的缺憾,並且也許有人因此而誤會此書是專談教育的。
“五卅”運動在本書中有一段正麵的明顯的描寫。第二十二章的前半段寫的頗有氣色。倪煥之在此時是一個活動的角色了。但是接下的一章——二十三章,卻用了倪煥之個人的感念來烘托出當時的情形,而不用正麵的直接描寫,在藝術上也不能諱言地是一個缺點。這使得文氣鬆懈,很不合宜於當時那種緊張的場麵。並且二十二章後半段的回敘,倒接在火辣辣的正麵描寫底下,也很能夠妨礙了前半的氣勢。在此時的倪煥之大概已經參加了什麼政治的集團了吧。可是二十二章以後寫倪煥之的行動都不曾很顯明地反映出集團的背景,因而不免流於空浮的個人的活動,這也使得這篇小說的基調受了不小的損害。作者忙於職業的謀生,小說是偷閑寫的,大概一章一章是間歇地作成的,因而在全盤的結構上雖然還保持著一貫,而在局部的穿插上便不免有了罅隙。
最後一章寫倪煥之死後的倪夫人金佩璋突然勇敢起來;這是作者信賴著“將來”的意識使他有這轉筆,然而和第二十四章開頭所描寫的倪煥之感念中的金佩璋比照起來,便覺得結尾的金佩璋忽變是稍稍突兀些了。從二十四章到最後一章,中間相隔一年多,而又是極變幻的一年多,所以金佩璋思想的轉變是可能的,但是作者並沒在二十四章以後說起金佩璋的動靜,卻在結尾驀地一轉,好像一個人思想的轉變是“奇跡”似的驟然可以降臨的,也就失之於太匆忙了。
所以就故事的發展而言,就人物的性格的發展而言,《倪煥之》的前半部比後半部寫得精密。在前半部,我們看見倪煥之是在定形的環境中活動;在後半部,我們便覺得倪煥之隻在一張彩色的布景前移動,常常要起空浮的不很實在的印象。又在人物描寫上,前半部的倪煥之,蔣冰如,金佩璋,都是立體的人物。可是到了後半部,便連主人公倪煥之也成為平麵的紙片一樣的人物,匆匆地在布景前移動罷了。因此後半部的故事的性質雖然緊張得多,但反不及前半部那樣能夠給我們以深厚的印象。大概那時作者是急於要完篇,下筆時已經沒有寫前半部時那樣周詳審度躊躇滿誌的心情;而《教育雜誌》一年十二期的結束也已逼近,事實上不能容許作者慢慢地推敲,怕也是一個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