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北京的學生正像湖蟹一樣一串串地牽連在那裏呢。你想,一逮逮了一百多。”
“他們實在罪有應得。無端起來胡鬧,東喊一陣,西跑一陣,弄得人心惶惶,不是擾亂治安是什麼?他們開口救國,閉口救國,嗤,國家是你們學生的嗎?我前幾天看報,看見中央頒布了《維持治安緊急辦法》,我就知道,他們倒楣的日子快要到了。”
“詠翁,聽說令坦在北平不肯回來,有這個話嗎?”
詠翁梳理著灰白色的絡腮胡,點點頭說:“有的。親翁寫了好幾封信去,叫他不要讀什麼書了,回家來還有口飯吃。可是他回信總說不願意回來。還說到鄉下去宣傳,吃了許多苦,可是很樂意,很有長進。又據小女說,他還寫了什麼文章登在報上呢。這樣的一個人,說不定逮住的一百多個裏頭就有他。我為小女打算,恐怕還是同律師商量商量,提出離婚的好。”
“離婚?”菊翁對詠翁的絡腮胡看了一眼,臉上現出一副尷尬的神色,但一會兒也就變得若無其事,話也不說下去了。
“啊,洛翁來了。”
大家向庭中看,一個青布長衫的傭人扶著臉皺得像幹棗子可是不長胡須的洛翁在走過來。黑布陽傘上幾乎鋪滿了雪。
“洛翁來了,我們可以祭了。”
大家站起來,嘴裏施施地作響。
“洛翁,”一陣招呼之後,大家擠在一起,連同洛翁和青布長衫的傭人,緩緩地沿著回廊,向大成殿而去。
“翁,走好。”
“坐了一會兒,腳都凍僵了。”
“這樣大雪,怎麼好祭呢?”
“就是下鐵片,也得要祭啊。”
“翁,當心腳下,水。”
“翁,把皮袍子拉一把吧。”
“……”
大成殿裏蝙蝠糞的臭氣使諸翁都用手掩著鼻子,但一會兒手又放了下來,很恭敬地垂著。大家在“正位”以及“四配”“十哲”的供桌上檢閱。
“怎麼三牲都這樣小?”
“小豬在廣東算是名品,小牛又是最滋補的東西,現在孔夫子也時髦,講衛生了,哈哈。”
“實在經費不夠,”硯翁轉一個身,當眾說明,“隻好買得小一點兒。現在什麼東西都貴。”
“豆腐也漲價了,本來兩個銅板一塊,現在漲到三個。”
“都是那輔幣害人。一分以下隻有半分,半分是十五文。豆腐要漲價,呆子也會想,漲到了一分吧。其實一分的輔幣還沒有一個銅板那麼大。”
“別的不用說,今天我們分‘胙肉’要吃虧了,”鼠須望著插在燭台上的蠟燭,上了心事似的。
“你老先生沒有關係,因為你是念佛吃素的了。”
“我的兒子媳婦並沒有念佛吃素呀。”鼠須說了之後,忽然發見了補償的辦法,他自言自語說:“等會兒我要拿這個頂大的蠟燭頭。”
“蠟燭頭嗎?我也準備拿一個。”
“我們從小到老,一直要拿祭過聖人的蠟燭頭。到底有沒有靈驗,可不知道。”
“怎麼沒有靈驗呢?簡直靈驗極了。那一年我的內姨的弟媳婦做產,三天三夜生不出,新法收生婆也束了手。他們知道舍間有祭過聖人的蠟燭頭,要了去點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就生出來了,而且是個男。你說靈驗不靈驗?”
“當然靈驗,當然靈驗,”大家一窩蜂地給他批準。
這時候所有的蠟燭由硯翁的傭人點了起來,黃黃的小火焰這裏那裏跳動著。諸翁硬硬頭皮走出大成殿,各就其位,讓棉花團似的雪停在他們的帽子上,圍巾上,大衣上,馬褂上。洛翁就了正位,雪打著他的臉,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多了。青布長衫的傭人暫時退到東廡的簷下,他倒得以乘此避雪。
諸翁於是表演年年做慣的一套:上香,讀祝文,三獻爵,進退拜跪,好像道士打醮。老臉上經受了風雪,大都顯得通紅。
有十幾個小學生在西廡下觀看,嘻嘻哈哈地說:“一個老頭子跪了下去站不起來了,一個老頭子的棉鞋浸在泥漿裏他都沒有知道……”
從庭中望到開直窗子的大成殿,裏麵是空洞洞的一片黑。
大約延續了一個鍾頭不到一點,焚帛,送神,祭事才算完畢。諸翁一邊拍去身上的雪,一邊喘籲籲地趕緊往殿裏跑。大家看見蠟燭頭就拔下來,“咈,”吹熄了,珍重地執在手裏。
鼠須果然拿到了孔子麵前頂大的一個,可是拔的時候沒有留心,蠟燭油淌下來,把他的手心燙得辣辣地痛。
1936年2月作。
刊《永生周刊》1卷1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