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星期日,老沈乘了早車跑來看我,沒有什麼事情,隻為舒散舒散他那給事務壓得皺緊了的心情。
我們有兩年光景沒見麵了,見了麵彼此都很高興,傾筐倒篋地談著,猶如同在一處作事的時候。
飯後,我們出去,穿街過巷,到了公園。
高樹上透出新蟬的鳴聲。各色的蜀葵花在竹籬旁邊搖擺。噴水池中,金魚浮到水麵,試吞那永遠吞不到的水泡。
我們在涼椅上坐下,麵對著噴水池。一棵老楓樹伸出一條胳膊,替我們遮住了當頂的陽光。
煤屑路上,往來的遊人很不少。紳士風的奶奶小姐型的男女並不多見,多數是穿著黃色軍服的青年。皮膚像曬老了的醬,軍帽下麵露出半個修剪得光光的後腦勺,綁腿布以上的褲管大都汗透了一截。他們遇見服裝相同可是掛著斜皮帶的人物,立正,舉手,行著軍禮,動作迅速而齊一,宛如機械。
“這一批是軍訓學生,”老沈似乎很有興味地說。
“告訴你,”他又說,聲音中間透露出一段歡喜,“我家阿長,去年受過軍訓了。”
“那末,今年是高中二年級了?”阿長兩三歲的時候,我曾經抱過他,是個白白胖胖可愛的孩子。老沈的夫人看我抱得不合式,隻怕小身體感覺不舒服,一會兒就說“伯伯抱他很吃力的”,接了回去。現在想起來,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
“不錯,高中二年級了。告訴你,別的且不說,軍訓這件事情,我可讚成。”
“不受軍訓,不得升班,不得畢業,你不讚成也不成呀。”
“我是真心讚成。並不是事實如此,不讚成也不成,隻好聊以解嘲,口頭說聲讚成。我們遇到一個‘非戰’而同時又需要戰爭的時代。大約半年以前,美國的學生聯合會有個決議,大意是對於任何戰爭概不援助,但是一致擁護中國和阿比西尼亞抵抗外侮。你看見那條新聞嗎?”
我點點頭。
“這就是我這句話很好的注腳。你說他們慷他人之慨嗎?不然。他們是美國人,對於帝國主義間的戰爭,當然非反對不可。我們是中國人,對於敵人的侵略,當然非抵抗不可。抵抗,最好是個個人能夠來一手。我以為軍訓的意義就在這上頭。有些人卻顧慮了:學生去受軍訓,會給灌輸些不相幹的思想進去嗎?會給利用了去幹不相幹的勾當嗎?”
“那是不會的。”
“我也說不會的。一個有頭腦的青年決不會。
“我看見這樣顧慮著的父兄總覺得討厭。他們當孩子要進幼稚園的時候,就說某一所幼稚園不很講究衛生,隻怕弄壞了身體,某一所幼稚園野孩子多,隻怕沾染了惡習慣;推廣他們的意思,唯有把孩子‘罐裝’起來,才是最妥當的辦法。‘罐裝’既然做不到,無論你放到哪裏,總之要同空氣接觸。但是不一定出毛病,那全靠孩子自己的抵抗力。我討厭那班父兄,就在他們忘了孩子自己有抵抗力,以為孩子的身體和心靈好比這幾天的飯菜,保藏得疏忽一點,一會兒就會發餿。
“哈哈,我說到教育見地上去了。現在說回頭來。
“我以為一個中等學生如果連相幹不相幹都辨別不清楚,那隻好算是廢料,即使放在最理想的教育環境中間,也毫無益處。隻要不是廢料,無論走到哪裏,他一定懂得什麼是相幹的,願意接受,願意去幹,什麼是不相幹的,不願意接受,不願意去幹。你的意見也是這樣嗎?”
“差不多,”我簡單地回答,可是我的聲調表示出很深的同情。
“在這樣的意見之下,我歡送阿長出發,和許多家長在一起,直送到火車站。我希望他那三個月的生活過得極有意義,在各方麵讓自己更見充實起來。我可沒有對他說當心什麼呀,謹防什麼呀那一套,真的,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進了營常常來信。五點鍾起身。很粗的飯菜。每天上好幾個鍾頭的操。又要跑步。槍有七斤多重。熱辣辣的太陽曬著,衣褲汗得通濕。挖壕溝,挖到站得直身體那麼深。帶著全副武裝行軍,專挑山多的去處跑,翻過一座嶺又是一座嶺,從一清早出去,直到天黑才回來。對於這些,他都受得慣,吃得消。
“他不滿意少數的同學。說他們天天叫苦,時時叫苦,隻想借個什麼名目,請假逃回去。這太難了,這樣的生活已經要叫苦,將來怎麼能在社會上做人。
“我看了他的信當然高興。誰不巴望自己的兒子顯得強,顯得有能耐呢?”
我不禁凝視著這位得意父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