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沈的兒子(2 / 2)

“然而有一回,他的信給我們帶來了小小的紛擾。”

“為了什麼?”我心裏想,大概不是遇了什麼危險吧?

“那是快要滿三個月的時候了。他來信說,他們營裏傳說著一個消息:‘某國人’將要乘他們全體在歸途之中,在鐵路上行使陰謀,給他們一種可怕的危害。

“‘某國人’的陰謀,誰不知道是天下獨一,世間無雙?栽贓誣陷哩,托故敲詐哩,任何不近情理的事情,他們都來。照消息所傳的來一手,他們也未必覺得難為情吧。

“然而從另一方麵想,那個消息太離奇了。‘某國人’準備著陰謀,誰知道呢?他們毀了我們幾千個軍訓學生,又有什麼好處呢?這樣想著,我在放下信箋的當兒,下了‘沒有的事情’的按語。

“我們老太太可急壞了。她要我連夜趕去,把阿長領回來。她說:‘既然有這麼個消息,不管它是真是假,總之要把他領了回來才得安心。不然,萬一遇到了什麼,我們怎麼對得起他!’“我的內人知道一個軍訓學生是不能夠隨隨便便領回來的。她主張打個電報去,叫阿長隨機應變。既而嫌電報簡短,說不明白,又主張寫快信。但是,怎樣隨機應變呢?她自己也完全模糊。最後她說:‘到學校裏去同教師商量商量吧。學校有一班學生在那邊,應該計劃個十二分周妥的辦法,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回來。’“於是我去拜訪阿長的級任先生。他也接到了學生的信,知道有那麼個消息。他說:‘那種事情說不定會發生的呢!’但是過了一會兒又說:‘大概不至於吧。’我問他:‘學校方麵打算怎樣?’他說:‘明天有一個同事要到那邊去,同營裏的官長見麵,探聽他們對於歸途的安全作什麼準備。’依我想,也不過如此了,就認為滿意而歸。

“我的內人看見了我,也不問商量的結果怎樣,像發見了金礦似地告訴我,她和老太太編造了兩個有效的謊。一個是說學生的母親患病很重,盼望他立即回來。又一個是說學生的家不久就要搬到那邊去住了,退營之後,讓他在親戚家中待幾天就是,不用跟著大隊回來。應用哪一個,看情形而定。比大隊先回來好,應用前一個。讓大隊先回來好,應用後一個。情形由阿長去斟酌。待他回信來了,就用家長的名義,給營裏去電報。

“她說:‘這樣,消息是真是假也不用問了。不同大隊一起走,總之不會有錯失。’“老太太說:‘穩當是穩當了。不過前一個謊不大好,最好應用後一個。’“婆媳兩個共同催迫著我,叫我照她們的計謀給阿長寫信。我有些躊躇,總覺得這樣的計謀不很得當,寫不下去。我隻能模仿幽默派的調頭說:‘這樣,仿佛有點那個。’“內人不要我寫了。她拿起女用自來水筆,一鼓作氣,細針密線地寫滿了五張信箋。第二天一早寄出,當然是‘快遞’。

“兩個多月中間等候阿長來信,從沒有那幾天那樣焦心的。叫他來信也用‘快遞’,依預算,第三天傍晚應該到了。可是第四天也不到,第五天還是杳然。不要說內人和老太太坐立不安,就是我,也像一個牙作痛似的,雖然不算大毛病,但老是掛在心上,一刻都不得寧貼。‘難道他們的陰謀……’我不敢想下去,當然更不敢說出來。

“直到第六天,居然來了,是一封不要不緊的平信。你知道他怎麼說?”老沈拍著我的肩膀問。

“怎麼說呢?”

“他說上一回寫信提起那個謠言,不過是隨便告訴一聲罷了,他原來處之泰然。說謊的電報千萬不要發。即使官長並不留難,準如所請,他也不願意離開了大隊獨個兒回來。他說:‘萬一謠言不假,幾千個同學遭了劫,獨有我一個,事前取巧溜開了,那時候聽到那慘酷的新聞,將感覺到怎樣的慚愧和痛苦!我和大隊在一起,無論歡樂,苦惱,甚至劫難,都要和大隊共享!我不能離開了大隊獨個兒回去!’“我於是安慰老太太和內人,請她們再不要為無稽的謠言擔心。我說:‘三個月的訓練,阿長有了進步了。應該為他高興是真的。他本來有一種自顧自的脾氣,算不得好。現在,他融和在大群之中了,無論什麼都要和大群共享。這是他的顯著的進步。’“你說我的話不錯嗎?告訴你,照阿長那樣的想頭,至少不會去當漢奸!”

“你的話不錯,”我望著煤屑路上來往的軍裝青年回答老沈,同時起了見一見阿長的欲望,我有四五年沒見他了。

1936年7月作。

刊《光明》1卷4期,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