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裏善人(1 / 3)

寒暄過後,錢康侯呷了一口茶,說:“曉翁,今天過來拜望,要想奉托一件事情。”

“應當效勞,”王曉初迷齊著雙眼,看定來客的蜜橘皮似的鼻子。“請教是什麼事情?”

“令親費筱莊先生,不是魯太玄先生的高足嗎?”

“不錯,筱莊是魯老先生的得意門生,他常常在魯老先生那裏走動,有時候還替他代代筆呢。”王曉初說著魯老先生,發音重實有力,表示他對於那位高深莫測的學問家的欽敬。

“不知道辦不辦得到,”錢康侯撚著上唇的稀疏的髭須,那髭須顯得花白了,“我想拜托筱莊先生代求魯老先生,給我做一篇文章。筱莊先生那裏,要費曉翁的心替我轉懇。”

“魯老先生的文章,”王曉初沉吟了一下,“是不肯輕易動筆的。有些人家請他做傳記墓誌銘,送了四百五百的潤筆,他把行略一看,說聲不做,就原璧奉還,沒有第二句話。”說到這裏,王曉初第二回沉吟了,“不過托筱莊去代求,大概他肯做的。不知道康翁要他做什麼樣的文章?”

“其實也可以不必的,”錢康侯謙遜地笑著,眼睛和鼻子的周圍平添許多深刻的皺紋,“才隻有六十歲,又是這樣物力維艱的年頭,做什麼壽呢?一班親戚朋友可不答應,他們都說非做不可,非做不可,我竟沒有辦法掩住他們的口。”

“喔,康翁六十大慶了,當然非做不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千萬不要瞞著我,我一定要去拜壽的。”王曉初拱手作揖,好似已經到了壽堂前。

“不敢,不敢。當然要請曉翁賞光,去喝一杯酒。時候還遠呢,是十二月初八。”

“十二月初八,”王曉初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是吃臘八粥的日子,再容易記住也沒有了。”

“曉翁,你想,如果小輩都長大了,兒子功成名就,女兒嫁個體麵的丈夫,那時候做老太爺的逢到正生日,做做壽還有點兒意思。我呢,現在隻有一個八歲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成立,居然也做起壽來胡亂熱鬧一陣,有什麼意思呢?”

王曉初聽出錢康侯從聲調中間透露出來的寂寞之感,安慰他說:“康翁七十大慶的時候,令郎十八歲,八十大慶的時候,令郎二十八歲,那時候必然是社會上出色的角色了。我可以保證,像康翁這樣的人,必享大壽無疑。”王曉初雖然口頭這麼說,心裏卻在想,活到八十歲,女人比較有希望,男人似乎很難,同時又想起錢康侯納了兩個妾才生下一個孩子的事情。

錢康侯仿佛沒有聽到王曉初的話,徑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可是一班親戚朋友一定要我做壽,我違拗不過他們的好意,就說做就是了,做就是了。可是我不願意胡亂熱鬧一陣完事,我想總得留個紀念。經書上說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我雖然比不上古來的君子,卻也希望在世上留點兒名。因此我想到魯太玄魯老先生。”

“我明白了,”王曉初輕輕拍著茶幾說,“康翁可是要魯老先生做一篇壽序?”

“不錯,一篇壽序,正是一篇壽序。”錢康侯點了一會兒頭,右手的大拇指不由得豎了起來,莊嚴地說:“魯老先生是當今唯一的大學問家大文章家,他的文集,現在已經是人家的寶典了,將來必傳無疑。一個人得到大總統的一張褒獎狀,沒有什麼稀罕。得到魯老先生的一篇文章,那就了不起了。文章收在他的文集裏,他的文集永遠不朽,人也永遠不朽。將來小輩跑到社會上去,人家指著說,這個人的父親或是祖父是有來曆的,魯太玄的文集裏都有講到他的文章,這使小輩臉上也有光榮。因此我想,除非不要做壽,要做壽非請魯老先生做一篇壽序不可。剛才曉翁說,托筱莊先生去代求,大概他肯做的。我就為看準了這一點,所以要費曉翁的心,在筱莊先生那裏重托一聲。”

“一定替康翁效勞,一定替康翁效勞,”王曉初連聲地說,自以為頗有古人尚義重然諾的氣概,一雙近視眼射出傲然的光。

“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感謝曉翁才好呢!”錢康侯又歡喜又感激,很想多說幾句誠懇的話,但是說了這麼一句就沒有別的了。

“些些小事,說什麼感謝呢?未免太那個了。”王曉初表示得非常慷慨。頓了一頓,他湊近錢康侯,忖度地說:“托筱莊去代求,潤筆還是要送的。”

“當然,當然。”錢康侯想,也許是王曉初誤會了他的意思了,他重又明白表示說:“我決不想沾便宜。憑筱莊先生吩咐就是了,他說該送多少就送多少。魯老先生的文章呢,隻要求得到,多送點兒潤筆又有什麼關係?”他這麼說,心裏在想剛才從王曉初口頭聽到的數目,覺得這樣的數目和收入文集留名後世的效果較量起來,實在不能算貴。

“不錯,”王曉初會心地笑了。他呷了一口茶,作為另起頭緒的一個節拍,放下茶杯來說:“既然要請魯老先生做壽序,康翁該寫點兒生平行詣的節略給他吧。”

“要的,要的,不過還沒有寫。”錢康侯略微現出尷尬的臉色,紫棠色的顴頰聳了起來,眼睛向下,直看著蜜橘皮似的鼻子。“曉翁,你一定知道,唯有自己的行詣最不容易寫,太誇張了不好,太平淡了也不好。這就難於下筆了。”

錢康侯認為不好的兩點雖然是對等的,可是在他意念中卻側重在後一點。他知道自己的生平太平淡了。從父親那裏承受了一份家產,兩千多畝的中等田,收租為生,每逢填寫戶口調查表,一直在職業項下填著“守產”的字樣。自從在光緒年間未了的一次科舉,作經義策論進了學,以後就不曾去讀法政讀師範,求取那些維新的功名。夫人老是不生孩子是最難排遣的煩惱。四十五歲時候娶來了第一個妾,真是比克複一個城池還要困難的成功。但是煩惱並不就此放鬆了他,那個妾也是一塊沒有收獲的廢田。於是在五十歲上娶來了第二個妾。三年之後,居然有了收獲,這是莫大的快舉,從來沒有嚐到過的歡喜。——他的生平就是這樣罷了,把它寫成節略,他以為未免暗淡點兒。

王曉初似乎猜透了他的心事,提示說:“甲子那一年,由康翁發起,舉辦難民收容所的事情,我以為應該寫進去。這並不需要誇張,卻是十足的善舉。”

“也不過行我心之所安罷了,若說善舉,哪裏哪裏!”錢康侯滿不在乎地搖著頭,心頭卻暗自思想,這當然要寫進去,節略中間如果缺少這一段,就好比織綢緞忘記織上花紋了。但是他覺得“哪裏哪裏”的說法還沒謙遜得到家,又加上說:“何況那一年打仗終於不曾打到這裏來,難民收容所終於不曾發生什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