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裏善人(2 / 3)

“話不是這麼說的,”王曉初響朗地說著,好似批駁一個荒唐的論點,“我們要從心腸立論。當時人心惶惶,大家不知道吃了早飯吃不吃得到午飯,抱在懷裏的細軟過一兩個鍾頭是不是仍然屬於自己,大家隻希望有一個安全的窩,遮遮掩掩躲在裏邊,避過了這場惡夢一般的災難。於是康翁出來發起了,給大家一個安全的窩。這就是菩薩心腸,怎說不是善舉,簡直是善舉之至呢!難民收容所辦了起來之後,大家的談吐就變了調子,這個說,‘我家已經在難民收容所裏預定了廂房的東南一角了,’那個說,‘我的兩隻箱子已經送到難民收容所裏去了。’那回打仗雖然不曾真的打過來,隻要聽這些話,就可見康翁給大家的安慰是真實不虛的。”

“這在我隻是一點不忍人之心的發動而已。曉翁,生就的脾氣,沒有法子改變,不忍人之心既已發動,不讓它得個著落是睡也睡不熟的。”說到這裏,錢康侯的聲調轉得有點兒自負的成分了。“就像去年收養街狗的事情,我也不是想辦善舉,買好名聲。我覺得活生生的許多狗,瘋不瘋誰也認不清楚,就這麼捉去亂棒打死,未免太殘忍了,所以發起把它們收養起來。”在錢康侯預備要寫的節略的腹稿中,這當然也是不容缺少的頗有精采的一段。

“這所謂恩及禽獸,了不起,了不起,尤其是菩薩心腸。”王曉初讚歎過後,又加以申說:“本來他們也太胡鬧了。一條街狗瘋了,咬死了一個孩子,怎麼叫所有的街狗都給他抵命!真是民國時代才有的法律!”他把聲音放低些,像談一件機密事情那樣接著說:“聽說收養起來的三百多條狗,如今死剩不多幾條了,有這個話吧?”

錢康侯歎一口氣,蹙著眉頭說:“原是呀!那個看守的人太不負責任了,你去怪他,沒有一點兒用處。但是歸根說起來,還在乎經費不充足的緣故。唉,為德不終,我想起來非常之難過!”

“這有什麼關係呢?康翁發起收養那些狗,原是要它們活,不是要它們死,這副心腸就夠對得起它們了。何況它們死在收養的地方是自然地死,比較屈死在亂棒之下,幸福到不知多少倍了。”

“我也是這麼想。”錢康侯經王曉初一說,仿佛看見一大群狗搖著尾巴,涎著長臉,在向自己作感恩的朝參,他心頭也似乎釋然了。

王曉初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情地說:“不錯,康翁寫起節略來,這收養街狗的事情也應該提一筆。”

“曉翁以為值得提一筆嗎?”錢康侯的話一半是詢問的口氣,一半卻含著肯定的意味。

“當然,當然。”

兩個人又談了一陣茶館裏的新聞,報紙上的國家大事,以及某人家的女婿新近任了部裏的科長,薪俸幾百塊錢,某人家的少奶奶不安於室,跑到律師那裏,預備提出離婚,諸如此類。看看印在方磚地上的斜方形影子漸漸改觀,幾乎要成長方形了,在“驚動驚動”“費心費心”連連不絕的懇切的聲音中間,錢康侯從王曉初家裏走了出來。

這天午後,錢康侯睡了一會兒慣常的覺,醒來就想起那件大事:寫一篇節略。於是坐到書桌前,戴上老花眼鏡,在書桌上鋪一張仿古信箋,磨墨,取筆杆在手,像慣吸卷煙的人執一支卷煙的姿勢。可是想了好些時候,總決不定應該怎樣下筆。平時給幾個住在別地的親戚朋友寫信,是他僅有的執筆時機,好像非常順利,一口氣也許寫滿了四張信箋。現在按自己的生平寫一份節略,據事而書,和寫信敘述近況並沒有多大差異,為什麼筆頭就澀起來呢?他不免急躁了,負氣似地放下了筆杆,卸下了老花眼鏡。

大姨太太走過來,問他可要吃蓮心,被他用呼叱的聲氣說著“不想吃,去去去!”趕走了。隔了一會兒,小孩從小學校裏領回來了,二姨太太牽著小孩的手,叫他過來叫一聲爸爸,再把小綿羊的歌兒唱給爸爸聽。做爸爸的可不像往日一樣,笑迷迷的,把孩子拉近身邊,用稀疏的花白髭須在孩子臉上掃一個暢快,他隻是悄悄地說:“不要鬧,爸爸要做文章呢!”二姨太太見機,旋轉身軀,輕輕地嬌聲說:“我們去吧。爸爸做了文章,給寶寶讀。”

“不要去,不要去,”做爸爸的忽然把他們喊住,憐愛地望著一長一短一俏一嬌的他們的身影。“可知道我做的是什麼文章?什麼文章?”

但是問過以後,他立即省悟,這顯然是個難題目。一個還隻是小學一年生,一個呢,除了夫姓“錢”字她本姓“趙”字以外,大約還有二三十個字識得,他們怎麼懂得關於文章的事情?於是他自己回答自己說:“我做這文章,為的是十二月裏要做壽呀。”他這麼說著,對著兩個身影出了一會兒神,心裏似乎想得很遠很遠,然而辨不真到底想了些什麼。

這一天他終於沒有寫一個字。第二天居然寫了三百多,第三天又寫了三百多,第四天加上一百多字的結尾,這才完了篇。稿子是塗了又寫,寫了又塗,塗到不成樣子的時候,又撕掉重寫。這樣曾經更換再四的三張定稿,還隻見滿紙的墨團和墨杠子,在墨團和墨杠子的旁邊,密密細細填寫著螞蟻似的字跡。這怎麼能拿去見魯老先生的麵,得用工楷譽正才行。謄正以後,他看看很滿意,六十歲的年紀了,寫來還像當年進學的考卷那麼勻整。於是他用誦讀《古文觀止》的調子朗讀起來。讀到以下的文句,頗有一唱三歎的意味。

“甲子之歲,吳越構兵。風鶴頻傳,闔邑惶恐。居留則生命堪虞,避地則財產奚托,歎聲盈路,愁容滿門。餘睹此惻然,創議於眾,舉辦難民收容所,指定寺觀十餘處,統計之,得屋二百間,俾眾一旦聞警,藏身其中,並及細軟。又製大小旗幟若幹,一一書難民收容所字樣,俾彼赳赳武夫見之,知非強敵,望而卻步。米糧餅餌醃菜鹹魚之屬,亦罔不置備,庶幾避難之際,猶可一飽。措施就緒,人心大定,蓋謂此舉妥善,有恃而無恐也。

“去歲之秋,路有瘋犬,齧一童子,斃焉。當局遂下令捕犬。夫役數十輩,分道邏緝,見犬則囚於木籠,往野外撲殺之,埋屍於坑,日百許頭。餘念此殊違上天好生之心,因詣當局建議,易撲殺而為收養,其費用由慈善家分任之,既無妨夫功令,複得全彼群犬,實為兩便。當局從之,遂罷撲殺之令。犬之垂絕而得生者,無慮數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