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節略交到王曉初那裏,由王曉初寄給費筱莊,當然附一封“倘因鼎力,承令師垂允,感同身受”雲雲的信。十天以後,王曉初跑來,大聲說:“幸不辱命,筱莊來了回信,魯老先生答應了。”
“答應了?”錢康侯喜不可支,仿佛覺得圍繞著他的那陳舊的花廳,頓時變得光彩煥發了。他連連作揖說:“全仗曉翁!全仗曉翁!”
“不過魯老先生正在發肝氣痛的老毛病,一時不能動筆。病好了就做,仿佛醫生那樣,他給康翁‘拔號’。”說到這裏,王曉初把聲音壓得低一點兒,“筱莊信上又說,由他經手的稿件,送五百番的潤筆也就可以了。康翁,你看要不要先寄了去?依我想,魯老先生的文章,是不適宜用一手交貨一手交錢的市儈行徑對付的。”
“不錯,不錯,應當先寄去。還得費曉翁的心,再寫一封信謝謝筱莊先生,同時把錢彙給他。”
五百塊錢買一篇壽序,這是錢康侯生平從來未有的豪舉。但是他的確沒有絲毫吝惜的心情。他明白“節儉”的“節”字的真意義,在應當用的處所,在用得值得的處所,即使錢再多些,也不該按住了錢袋不放手。
小春天氣過了不久,魯太玄的壽序稿子寄來了。一張直行黑格的毛邊紙,文字大約有三百光景,一律偏在右邊,筆畫和間架都有古拙之趣。錢康侯看著,眼睛和嘴都漸漸張大,滿足地說:“的是親筆,的是親筆,”仿佛知味家鑒賞名廚出手的一樣菜似的。
“康翁,你看魯老先生的文章,現在是絢爛歸於平淡了。這個境界最了不起,最了不起。”王曉初把頭湊近錢康侯手裏的那張紙,微微搖動著,右手的食指在紙麵這麼一點一點的,他拉著文章調子念起來。“‘歲甲子,邑人驚兵禍。君創為難民收容所,眾心遂安。又嚐拯待斃之犬無算,聚而畜之。夫胞與之懷,聖賢所向,而君行若此,謂之鄉裏善人,誰日不宜。’康翁,普通人敘事總是羅羅嗦嗦的,哪裏有這樣簡煉?‘胞與之懷’,‘謂之鄉裏善人’,頌揚而不失自己身分,得體之至。將來人翻開魯老先生的文集,讀到這一篇文章,都要想望康翁的風采,大家心目中都有這麼一位‘鄉裏善人’,康翁不朽了,哈哈哈……”
“哪裏,哪裏。”錢康侯紫色的臉上泛著點兒紅,像是羞慚,又像是興奮。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身軀漸漸在那裏擴大,往空中升上去似的。
“魯老先生的文章,請什麼人寫呢?隨隨便便的書法是配不上的。”王曉初托著腮幫想了一想,又說:“非請教朱梅公不可,一手出色的隋碑,正好配魯老先生的古文。”
“朱梅公倒容易請教,我也想到了他。他和我們關點兒親,也許不用送錢,送一份禮物就可以了。”錢康侯決不會忘了“節”字的真意義的另一方麵:在不應當用的處所,在可以想法省儉的處所,即使是一個錢,也不該輕易用出去。
到了十二月初八那一天,“魯太玄撰朱梅公書”的四條壽屏並排地掛在禮堂上首,珊瑚箋,烏絲闌,紅木框子,一個個字都像幽靜的處女,沒有一點兒矜才使氣的意味。到來慶祝的人不看全文,先看下款,仿佛覺得眼前一亮,喉嚨口不由得吃驚地念著“魯太玄”三個字,這才從頭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有的甚至出聲朗讀,一字一頓,像在什麼集會中讀宣言。這個當兒,錢康侯雖然在和別人作揖,攀談,總忘不了投過去快意的一瞥,瞥著壽屏,又瞥著那個客人。也有一些女客和小孩,他們瞎了眼睛似的,明明站在禮堂左邊,卻看不見那光彩煥發的四條寶物,他們隻看見壽幛上的花紋和金字,男女客人身上的各種綢緞各種皮毛的時裝,到了晚上,他們又一夥兒圍著摹仿卓別林打扮的那個“笑嘻嘻”,看他的滑稽魔術。但是錢康侯並不以為意,女人和小孩懂得什麼,不是有許多通文的客人已經看過那四條寶物了嗎?這樣想時,他就覺得做這個壽雖然又花了五百塊錢,還是合乎“節”字的真意義的。
第二年春天,魯太玄歸道山了。學人文人同聲哀悼,“泰山其頹,哲人其萎”的成語,在祭文挽聯哀詩中隨處露臉。錢康侯不免暗暗心喜,自己如果遲生了一年,就是花五千塊錢,向哪裏去求魯太玄的文章呢?因而他用鼻音哼著“名之傳不傳,命也!”
魯太玄的《文集續編》在錢康侯六十三歲那一年刻成,由各大書莊發兌,連史紙,每部四冊,實洋十元。錢康侯去問本地的書莊,回答說這是冷貨,沒有配備,如果要的話,可以向上海去代辦。過了半個多月工夫,他才在實洋十元之外,加上寄費,取得一部市青紙麵的《太玄文集續編》到手。他等不及回到家裏,就在書莊的櫃台上翻看目錄。奇怪得很,從卷一順看到卷八,又從卷八回看到卷一,竟沒有那篇文章。“一定是漏掉了,一定是漏掉了!”他悵惘地說著。
“有缺頁嗎?”書莊夥計的頭湊了過來。“有缺頁可以給你老先生補來。”
錢康侯不去理睬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問話,抓起《太玄文集續編》,一口氣跑到王曉初家裏。
“曉翁,曉翁,魯老先生的文集裏,漏刻了給我做的那篇壽序了!”
“不會吧。”
“請看目錄,”錢康侯負氣似地,把第一冊授給王曉初,紫棠色的臉上泛著鐵青色。
王曉初正翻過目錄的第一頁,錢康侯又說:“這裏頭有傳,有碑記,有墓誌銘,也有壽序,怎麼偏偏漏掉了我的一篇!”到這裏,他舒了一口氣,“他的原稿在我處,燒了灰也認得出是他的親筆,決沒有不收的道理。現在隻有一法,請曉翁寫封信通知筱莊先生,叫他們補刻進去。”
王曉初義不容辭,答應馬上寫信給費筱莊。
又過了十多天,費筱莊的回信來了。王曉初嫌轉述麻煩,就拿原信給錢康侯看。信中有以下的幾句:“先師臨終之時,曾有遺訓。謂近年所為文,業經圈定。凡酬應之作,無關宏旨者,概不入集。今續集編次,悉遵遺訓,無敢竄改。來示所稱,實難照辦。”
錢康侯看到這裏,隻覺“五百塊錢”這個意念宛如一塊大石,突然向自己心頭重重地壓下來。但是心頭又似乎非常空虛,仿佛在做一個渺茫的夢。
王曉初眯齊著雙眼看著他,臉上顯出尷尬的神色。
1937年6月作。
刊《文學》9卷1號,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