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四個四十五以上的人一路走著,談著幼年同學時候的情形:某先生上理科,開頭講油菜,那十字形的小黃花的觀察引起了大家對自然界的驚奇;某先生教體操,說明開步走必須用力在腳尖上,大家聽了他的話,連平時走路也是一步一踢的了;為了讓廚夫受窘,大家相約多吃一碗飯,結果飯桶空了,添飯的人圍著飯桶大聲叫喚,個個露出勝利的笑容;為了偷看《紅樓夢》一類的小說,大家把學校發給的蠟燭省下來,到搖了息燈鈴,就點起蠟燭來,幾個人頭湊頭地圍在一起看,偶爾聽到老鼠的響動,以為黃先生查寢室來了,急忙吹滅了蠟燭,伏在暗中連氣也不敢透……重慶市上橫衝直撞的人力車以及突然竄過的汽車,對於我們隻像淡淡的影子。後來我們拐了彎,走著下坡路,那難走的坡子也好像沒有什麼了。我們的心都沉沒在回憶裏,我們回到三十多年以前去了。
鄒君拍著戈君的肩膀說:“還記得嗎?那一回開懇親會,你當眾作文。來賓出了個題目,你匆忙之中看錯了,寫的文章牛頭不對馬嘴。散會之後,先生和同學都責備你,你直哭了半夜。”
戈君的兩頰已經生滿濃黑的短須,額上也有了好幾條皺紋,這時候他臉上顯出童稚的羞慚神情,回答鄒君說:“你也哭了的,你當級長,帶領我們往操場上運動,你要踢球,我們要賽跑。你因為大家不聽你的號令,就哭到黃先生那兒去了。”
“黃先生並不頂嚴厲,可是大家怕他;怕他又不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是真心地信服他。”孫君這麼自言自語,似乎有意把話題引到別的方麵去。
我就接著說:“他的一句話不隻是一句話,還帶著一股深入人心的力量,所以能叫人信服。我小時候常常陪父親喝酒,有半斤的酒量,自從聽了黃先生的修身課,說喝酒有種種害處,就立誌不喝,一直繼續了三年。在那三年裏,真是一點一滴也沒有沾唇。”
“教室裏的講話能在學生生活上發生影響,那是頂了不起的事。”當了十多年中學校長的孫君感歎地說。
我們這樣談著走著,不覺已到了黃先生借住的那所學校。由校工引導,走上坡子,繞過了兩棵黃桷樹,校工指著靠左的一間屋子,含胡地說了一句什麼,就轉身走了。我們敲那屋子的門。
門開了,“啊,你們四位,準時刻來了,”那聲音沉著有力,跟我們小時候聽慣的一模一樣。“咱們多年不見了。你們四位,往常也難得見麵吧?今天在這兒聚會,真是料想不到的事。”
我在上海跟黃先生遇見,還在十二三年以前,那十二三年的時間加在黃先生身上的痕跡,僅僅是一頭白發,一臉纖細的皺紋。他的眼光依然那麼敏銳有神,他的軀幹依然那麼挺拔,豈但跟十二三年前沒有兩樣,簡直可以說三十多年來沒有絲毫改變。我這麼想著,就問他一路跋涉該受了很多辛苦吧。
黃先生讓我們坐了,就敘述這回輾轉入川的經曆。他說在廣州遇到了八次空襲,有一次最危險了,落彈的地點就在兩丈以外,他在渾忘生死的心境中體驗到徹底的寧定。他說桂林的山好像盆景,一座一座地拔地而起,形狀盡有奇怪的,可惜沒有千岩萬壑茫茫蒼蒼的氣概,就隻能引人賞玩,不足以移人神情了。他說在海棠溪小茶館裏躲避空襲,一班工人不知道利害,還在呼幺喝六地賭錢,他就給他們講,叫他們非守秩序不可。
他說得很多,滔滔汩汩,有條理又有情趣,也跟三十多年前授課時候一個樣兒。
等他的敘述告個段落,鄒君就問他從家鄉淪陷直到離開家鄉的經過。
“我不能不離開了,”他的聲音有些激昂。“我是將近六十的人了,不能像他們一樣,糊糊塗塗的,沒有一點兒操守。我寧肯擠在公路車裏跑長途,幾乎把腸子都震斷;我寧肯伏在樹林裏避空襲,差不多把性命跟日本飛機打賭;我寧肯兩手空空,跑到這兒來,做一個無業難民;我再不願留在家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