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兒,我才注意那個房間。以前大概是閱報室或者學生自治會的會議室吧,一張長方桌子七八個凳子以外,就隻有黃先生的一張床鋪,床底下橫放著一隻破了兩個角的柳條提箱;要是沒有窗外繁密的竹枝,那個房間真太蕭條了。
黃先生略微停頓了一下,就從家鄉淪陷的時候說起。他說那時候他在鄉間,辦理收容難民的事,一百多家人家,男女老少一共四百多人,總算完全安頓停當了,他才回到城裏。於是這個也來找他了,那個也來找他了,要他出來參加維持會。話都說得挺好聽,家鄉糜爛,不能不設法挽救啊,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無非那一套。他的回答非常幹脆,他說:“人各有誌,不能相強。你們要這麼做,我沒有那種感化力量叫你們不這麼做,可是我決不跟著你們這麼做。”接著他憤慨地說:“這些人都是你們熟悉的,都是詩禮之家的人物,在臨到考驗的時候,他們的骨頭卻軟了,酥了。我現在想,越是詩禮之家的人物,仿佛應著重慶人的一句話,越是‘要不得’!”
一霎間我好像看見了家鄉那些熟悉的人的狀貌,卑躬屈節,頭都抬不起來,尷尬的笑臉對著敵人的槍刺。“在他們從小到大的教養之中,從來沒有機會知道什麼叫做民族吧,”我這麼想著,覺得黃先生對於詩禮之家的人物的感慨是切當的。
黃先生又說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以後,他們好像並不覺得沒趣,還是時常跟他糾纏不清。縣政府成立了,要請他當學務委員,薪水多少;省政府成立了,要請他當教育廳科長,薪水多少;原因是他以前當過省督學多年,全省六十多縣的教育界人物,沒有誰比他更熟悉的了。他為避免麻煩起見,就在上海一個教會女學校裏擔任兩班國文;人家有職務在這兒,你們總不好意思再來拖三拉四的了。於是他到上海去,咬緊了牙對城門口的日本兵鞠躬,側轉了頭讓車站上的日本兵檢驗良民證。說到這兒,他掏出一個舊皮夾子,從裏邊取出一張紙來授給我們看,他說:“你們一定想看看這東西。這東西上貼得有照片,我算是米店的掌櫃,到上海辦米去的。你們看,還像嗎?”
我們四個傳觀之後,良民證回到黃先生手裏。黃先生又授給孫君說:“送給你吧。你拿到學校裏去,也可以叫你的學生知道,現在正有不知多少同胞在忍辱受屈,讓敵人在身上打著恥辱的戳記!”
孫君接了,珍重地放進衣袋裏。黃先生又說他到了上海以後,半年中間,教書很愉快,那些女學生不但用心聽課,還知道現在是個非常嚴重的時代,一個人必須在書本子以外懂些什麼,做些什麼。但是,在兩個月之前,糾纏又來了,上海的什麼政府送來了一份聘書,請他當教育方麵的委員,沒有特定的事務,隻要在開會的時候出幾回席,盡不妨兼任,月薪兩百元。事前不經過商談,突然送來了聘書,顯而易見的,那意思是你識抬舉便罷,要是說半個不字,哼,那可不行!
“我不能不走了。我回想光緒末年的時候,一壁辦學校,一壁捧著教育學心理學的書本子死啃,窮,辛苦,都不當一回事,原來認定教育是一種神聖的事業,它的前程展開著一個美善的境界。後來我總是不肯脫離教育界,緣故也就在此。我怎麼能借了教育的名義,去叫人家當順民當奴隸呢!我籌措了兩百塊錢,也不通知家裏人,就跨上了開往香港的輪船。”
“我們有黃先生這樣一位老師,是我們的驕傲!”戈君激動地說著,訥訥然的,說得不很清楚。
我心裏想,戈君的話正是我要說的。再看黃先生,他那敏銳的眼光普遍注射到我們四個,臉上現出一種感慰的神情。他大概在想我們四個都知道自好,能夠做點兒正當事情,還不愧為他的學生吧。
1940年3月5日作。
刊《教育通訊》3卷11期,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