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皮包(3 / 3)

“一定查得到了,”趙科員興奮起來,放下了筆,“那是輿新車行的車子。他們有幾掛車子,哪個號頭哪個車夫拉,一查就是。”

“輿新車行在哪兒?”黃科長說,他的眼睛發亮。

“科長,”趙科員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來說,“讓警察局去辦好了,他們方便。我認識一個白警官,這件事兒歸我負責。”

“費你的心,”黃科長點點頭,嘴角邊透露著笑意,身子往後靠,貼著藤椅子的靠背。

一條陽光從稻草屋頂斜穿進來,筷子那麼粗細,落在黃科長頭發往後直梳的圓腦袋上。

第二天早晨,白警官闖進趙科員的辦公室,跟趙科員拉手。

“找到了?仰仗,仰仗!”趙科員一眼就認出他的老朋友——油光光的,飽鼓鼓的,由兩條皮帶捆住,是黃科長的皮包,現在正在白警官的左手裏。

“找到了,”白警官挺挺胸,右手按著風紀扣。“昨天派巡長去告訴輿新車行說,這兒黃科長的皮包丟了,就在他們行裏的一掛車子上。得原封不動送回,不能少一張紙片兒。若說半個不字,別再想營業了。”

“他們果然送回了?”

“不送回,他們哪裏敢!晚上八點光景,老板來了,說那個車夫老實,檢了皮包開也沒開,就交到行裏。”

“仰仗,仰仗!我們科長……”

“到底開了沒有,誰知道。咱們檢點一下吧。要是少了什麼,再去問老板。”

白警官把皮包放在趙科員的桌子上,解了皮帶,兩半邊攤開。

屋子裏幾個簽了到的人都走過來,圍住白警官看,看戲法似的。

白警官在皮包的左半邊一掏,又在右半邊一掏,裏麵的東西全掏出來了。他把癟皮包擱在一邊,開始檢點那些東西。

三本《法學通論講義》,疊起來有兩寸多厚,油印的,繕印技術不高明,烏一搭花一搭的。

一本張恨水的《啼笑姻緣》,封麵撕掉半邊,脊封裂了,下方書角大都折轉。

三封沒有發出的信,一封毛筆寫,兩封鋼筆寫,都封了口,貼上了八分的郵票。

十多封來信,各式的字寫著黃科長的姓字或職銜,開口處錯落不齊,是隨手撕的。

一封電報,寫著“敦聘台端為訓育主任,薪津五百,米五鬥,電複。”

一疊人家的名片,大小不一律,紙質也不一律,右上方至少有一行職銜。

兩方用過了沒洗的手絹。

一本任畢明的《社會大學》,有幾頁上,歪斜地畫著紅鉛筆的線條。

一疊折皺了的公用信箋。

兩張電影說明書,一張是《大獨裁者》,一張是《華清春暖》。

一張華中大學的畢業證書,銅版紙轉成煙葉的顏色,折轉的處所有些破裂了。

一本胡小岩的《服務要義》,一本黃鹿鳴的《最新公文程式詳釋》,封麵上都寫著“敬求教正”。

二三十張便箋,有寫了幾行字的,有寫了十來個兩三個字的,也有一個字也沒寫的。

一份工作計劃書,工楷繕寫,一筆不苟,有這麼三四十頁。

“這就是昨天主任問起的了,”張書記自言自語。

“不是的,”丁書記說。

“怎麼不是?”

“你看紙角上刻的是不是咱們的機關?”

白警官檢點完畢,做個手勢,說:“都在這兒了。倘若少什麼,我再派人去查。”

“太費心了,”趙科員說。

“趙科員托我,又是這兒黃科長的事兒,應當效勞。我走了。”

趙科員送走白警官,回進來,看戲法的同僚已經各歸原位,在談著關於取回皮包的感想。他就把所有東西裝進皮包,按照原來的次序。

薄板門呀的一聲,黃科長挺了進來的時候,趙科員雙手捧了皮包迎上去。

“科長,皮包回來了。剛才白警官親自送來的。”

“居然找到了,”黃科長接皮包在手。

“裏麵的東西,白警官檢點過了,請科長自己也檢點一下。倘若少了什麼,他說他再派人去查。”

黃科長略微皺了皺眉頭,解開皮包大略一看。

“沒少什麼,”他說。就把皮包放上老位置,壓著那幾本土紙的公報和雜誌。

屋子裏八九雙眼睛都朝黃科長看,又朝科長的辦公桌看。仿佛覺得這才像個科長,像張辦公桌了。

1943年4月4日作。

刊《新中華》複刊1卷5期,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