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黃昏時分,劉博生來了,帶來個破皮箱,說改行了,那個皮箱帶著麻煩,準備寄存在我這兒。
“已經辭了職嗎?”
“辭了。前星期就跟您說過,要不依從他的意思,拿他分給我的二十萬,就隻有走路。你要保住清白,又要繼續幹下去,那是不可能的。他會把你看成眼中的釘,心中的仇敵,借個什麼名兒把你開除了,才倒楣呢。不如早些辭職,落得幹淨,讓他也覺得痛快。”
劉博生是個會計員,幹了兩年,沒出什麼毛病。今年他那個所裏調任了個新主任,看他年紀輕輕,不聲不響,每天八個鍾頭的辦公時間內,不寫私信,不看小說,總是弄那些阿拉伯數字,撥他的算盤珠兒,就中意了他。曾經找他談過話,說“你靠得住,我知道。旁人也許要調動,你的位置是牢靠的,安心作事就是了。”劉博生聽了自然高興,不免格外熬好,辦公時間內有若幹放不下手的事情,就帶回宿舍裏去做,寧可犧牲了雜誌和小說的閱讀。約摸過了一個多月,主任又找他了。起初是閑談,問他的家世,問他的生活狀況,又說到物價飛漲,公務員一些薪津實在沒法維持,對於他那身補了好幾處的灰布學生服以及那雙張開了嘴的皮鞋,表示十分同情,說應該換穿新的才好。最後才來了正文,說所裏有八十幾萬的積餘,白白繳出去也是呆,不如把它開銷了,隻要賬目做得仔細,神不知鬼不覺的。他願意分二十萬給劉博生,說也可以補貼補貼,縫幾身衣服,買一雙新皮鞋。劉博生一時回答不上來,主任又提醒他說,“這算不得一回事,有麻雀子的地方都有。況且,賬是你做的,你要做得怎樣周到就怎樣周到,那些辦事員全是女孩子家,什麼也不懂得,哪兒會有漏子讓人家找出來?”後來劉博生把這個事兒告訴我,他說他也知道自己幹得來,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他總不願意幹。也不是怕壞了聲名,也不是怕吃官司,隻覺得幹了就像掉在一個深坑裏,一輩子也爬不起來。又說他原以為這類事兒好比故事裏的魔窟,實際上不會碰到的,誰知道又真實,又切近,就在自己身邊,主任說的不錯,“有麻雀子的地方都有”,使他覺得害怕。我聽了他的話肅然起敬,像對於一切認得清義利之辨的人一樣,因而誇獎他幾句,說不幹自然是一千個對,一萬個對。可是主任催他來了,問他到底同意不同意,言語之間帶著威脅的意味,同意,到手二十萬,不同意,虧有你吃的。劉博生也想過把這件事宣揚開來,但是一轉念間就知道行不通;自身抓在人家手裏,哪兒分得清個青紅皂白?於是來了退縮的想頭,辭職。他把這個想頭告訴我,是前個星期天,現在他果然辭職了。我問道,“所長就一口答應了你?”
“所長問到主任,主任沒說別的,隻說‘讓他辭了也好’,所長就批準了。今天下辦公室的時候,我向主任告辭。他似乎關心似乎不關心的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藏著許多的話,‘你傻子!’‘你不識抬舉!’‘你熬好,要清白!’‘你道我沒有了你就幹不成事!’諸如此類。”
“他的願望總之可以達到的,”我說,“隻要你的後任隨和些,沒有你那股傻勁兒。”
“後任已經來了,不然我怎麼能夠辦了交代跑出來?是主任的同鄉,聽說還關些親,一個能說能笑的漂亮人物。”
“那就得其所哉了。”
“我也明明知道我這麼做毫不徹底。無論如何,那八十幾萬的積餘總之不是公家的了,我不幫他拿,自有人幫他拿。不過我總算對他表示了抗議,雖然沒有什麼實際效果,至少叫他感到一絲一毫的不痛快。就是這一絲一毫的不痛快,不能說對他絕無影響。同時,我也代表了許許多多的人警告了他。他不要以為有麻雀子的地方盡是些與他一路的貨色,要知道比較正派的人到底還有,例如我。”
我聽了劉博生這些話想得很遠,轉過話頭問他道,“現在你準備往哪兒去?”
“一個同學在外縣中學裏當教務主任,他招我去教數學。我想學校總該好一些,跟一班少年在一塊兒,該不會有那種不三不四的事兒吧。”
我想說話,可是止住了,隻點點頭,暫時維持他的想望。
1944年5月13日作。
刊5月22日昆明《中央日報·星期增刊》,署名葉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