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聯兒(1 / 2)

出城回家常坐雞公車。十來個推車的差不多全熟識了,隻要望見靠坐在車座上的人影兒,或是那些抽葉子煙的煙杆兒,就辨得清誰是誰。其中有個老俞,最善於招攬主顧,見你遠遠兒走過去,就站起來打招呼,轉過身子,拍拍草墊,把車柄兒提在手裏。這就叫旁的車夫不好意思跟他競爭,主顧自然坐了他的。

老俞推車,一路跟你談話。他原籍眉州,蘇東坡的家鄉,五世祖放過道台,隻因家道不好,到他手裏流落到成都。他在隊伍上當過差,到過雅州和打箭爐。他做過莊稼,利息薄,不夠一家子吃的,把田退了,跟小兒子各推一掛雞公車為生。大兒子在前方打國仗,由二等兵升到了排長,隔個把月二十來天就來封信,封封都是航空掛。他記不清那些時常改變的地名兒,往往說:“他又調動了,調到什麼地方——他信封上寫得清清楚楚,下回告訴你老師吧。”

約摸有三四回出城沒遇見老俞。聽旁的車夫說,老俞的小兒子胸口害了外症,他娘聽信鄰舍婦人家的話,沒讓老俞知道請醫生給開了刀,不上三天就死了。老俞哭得好傷心,哭一陣子跟他老婆拚一陣子命。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兒子,把兩口豬賣了買棺材。那兩口豬本來打算臘月間賣,有了這本錢,他就可以做些小買賣,不再推雞公車,如今可不成了。

一天,我又坐老俞的車。看他那模樣兒,上下眼皮紅紅的,似乎喝過幾兩幹酒,顴骨以下的麵頰全陷了進去,左邊陷進更深,嘴就見得歪了。他改變了往常的習慣,隻顧推車,不開口說話,呼呼的喘息聲越來越粗,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壓迫。

“老師,我在這兒想,通常說因果報應,到底有沒有?”他終於開口了。

我知道他說這個話的所以然,回答他說有或者沒有,同樣嫌羅嗦,就含胡其辭應接道:“有人說有的,我也不大清楚。”

“有的嗎?我自己摸摸心,考問自己,沒占過人家的便宜,沒糟蹋過老天爺生下來的東西,連小雞兒也沒踩死過一隻,為什麼處罰我這樣凶?老師,你看見的,長得結實幹得活兒的一個孩兒,一下子沒有了!莫非我幹了什麼惡事,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可以顯個神通告訴我,不能馬上處罰我!”

這跟《伯夷列傳》裏的“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是同樣的調子,我想。我不敢多問,隨口說:“你把他埋了?”

“埋了,就在鄰舍張家的地裏。兩口豬,賣了四千元,一千元的地價,三千元的棺材——隻是幾片薄板,像個火柴盒兒。”

“兩口豬才賣得四千元。”

“臘月間賣當然不止,五千六千也賣得。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人家買你的是幫你的忙,還論什麼高啊低的。唉,說不得了,孩子死了,豬也賣了,先前想的隻是個夢,往後還是推我的車子——獨個兒推車子,推到老,推到死!”

我想起他跟我同歲,甲午生,平頭五十,莫說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於是轉換話頭,問他的大兒子最近有沒有信來。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複他,告訴他弟弟死了。隻怕送不到他手裏,我寄了航空雙掛號。我說如今隻剩你一個了,你在外頭要格外保重。打國仗的事情要緊,不能叫你回來,將來把東洋鬼子趕了出去,你趕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