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在空曠的路上得得越發脆響輕盈。我們兩人的影子在透亮的月光下也越發清晰,又有三三兩兩的梅枝篩下月影,他策馬在前,不時回頭,將樹枝條撥開讓我走得更順,我含笑跟著,正是一副神清氣朗,君臣相諧的大好景致。

漸漸,我們走到了夜市區,杭州城中並未宵禁,熙熙攘攘人流如織,頗費一番功夫才能擠過去。嶽雲牽著馬,轉頭見我怔怔,壓低了聲音笑道,官家莫非從領略過民間夜市?

搖搖頭,“你呢?”

他答道,“從前都在軍中,父親管得很嚴。小時候不懂事盼望眼饞,長大了,看著熱鬧總覺著和我無關似的。”

我們正站在一架石拱橋上,橋下薄薄浮冰,流水聲早被兩側笑語叫賣的喧嘩淹沒,說話間,彼此的氣息都凝成白霧。我又呆望了一眼,嶽雲在月光下越發俊朗的側臉,心中憐惜,不由得對他

道,“反正今夜已經悄悄出宮了,又見了你父親,心意已了,也不急著回去,咱們逛逛如何?”

嶽雲有些踟躕。

“如今杭州城裏十分太平”,我柔聲道,“咱們不走遠了,就當陪朕微服一番吧。雲兒,朕看,你是不是也應該買點禮物給你妻兒弟弟們啊?”

嶽雲想了想,道,官家要仔細,莫貪看與我走散。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一句老話,但南宋杭州的夜市,似乎仍然無法和鼎盛時期的汴京匹敵。宋人寫過一本東京夢華錄,記錄了靖康之恥前,這個王朝都城的奢靡。那時候汴京市井人家,都不

在家中準備果蔬,隻下館子吃。就算是風雪陰雨的冬天,夜市也燈火通明,直至三更。

這個南逃的王朝,竭力想在某種程度上,重現往日榮光,但可惜,這樣的局勢下,耳邊聽得笙歌簧管,眼前再多喧囂熱鬧,也隻有一種,紙醉金迷感。我歎了口氣。對嶽雲道,朕想到了從前

汴梁,昔年太平日久,何等繁華。如今看,居安思危才是正經。眼下咱們雖然在此----朕覺著杭州太過柔美,怕此地消磨了百姓官員的抗金意誌,“直把杭州作汴州”了。

這話又稱了嶽雲的心。我發現在他麵前,隻要記得時時刻刻都擺出一副惦記抗金收複失地的模樣,他就總會對我親近幾分,加之今夜嶽飛生日,嶽雲對我的表現很滿意,連我乘機一路隻管他

叫“雲兒”,也無所謂。

“不過雲兒,朕還是理解,誰不想過太平日子?若非國難當頭,又有誰真原意打仗拚死拚活?但有話怎麼說來?國家已到存亡之際,我輩隻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

我說出電影裏的台詞,博得嶽雲側頭微微一笑。

我繼續誇道,“當年你爹從軍,就是為此心念,精忠報國。但時勢造英雄,若天下太平從無戰事,朕想,你如今也就和家人一道生活在湯陰老家,種田耕地----真糟蹋了你們父子的天賦。”

“官家今夜,讚譽話說得委實不少。”他含笑從我手中接過韁繩,又尋了個“停車位”,將馬匹拴好。

我嗬嗬一笑,攜起他的手,指著兩旁琳琅的各色店鋪,笑道,不隻空口說話,朕還有實際動作。不管看中什麼,雲兒隻管買。如今在朕身邊,俸祿自然不能尋常。還有,等到你複軍職之日,

朕就將這幾月形形色色錢糧全都加倍補給你。

嶽雲大方地道了謝,便留心左顧右盼----衣物書畫珍玩匹帛香藥,水飯幹脯煎羊白湯,林林種種,應有竟有,間間門麵人頭攢動。我跟著他在人群中推攮一陣,冬天夜裏身上竟出了一層薄汗

,好容易邁腿隨他進了一家店鋪。

是賣布帛衣料之處。果然嶽雲沒大耐心細逛,選了一個地方就能將全家老少都照顧搞定。我笑盈盈地看著老板展示五顏六色紡織物----這個時代,統共分為十類,一羅,二綾,三綿,四紗,

五絲,六細,七雜折,八絲線,九錦,十布葛。

因為嶽家家規不用絲綢,所以嶽雲的選擇就隻有棉麻之類。我看著他挑選,先爹娘,後弟弟,最末妻子----便微微笑,轉頭便讓老板將其他織物拿來我買,一邊聽他殷切介紹。

店中最貴屬緙絲衣料,宮中見慣,並不稀奇,我隨手摸摸,暗自在心裏歎息----嶽家規矩嚴格,此物做不成他的寢衣。

不過嶽雲的氣質身段,壓根就不需要絲綢來烘托----太過精細輕薄了。他的蜜色肌膚,與潔白的苧麻布最匹配,這種織物韌性極大,可惜略感粗糙,貼身穿著到底----我偷偷咽下口水,瞄他

一眼,如果讓他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不定把我宰了----

拚命把腦子裏的圖畫趕出去,我眯眼集中精神,打算分析敵情,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借機看看他對妻子的態度。

這時嶽雲有些束手無策的樣子,看來各色衣料讓他有些不知道怎麼挑選,一看就知道不是常買,知曉對方喜好有經驗的人。

我裝作熱心,湊過去,回憶那女人膚色,硬是翻出一匹碧綠色的棉布,遞給嶽雲,撒謊道,“這是宮中女眷們喜好的顏色,叫,水天碧”。

嶽雲不懂,卻圖省事省心收了。

我先陰險地想象一番鞏氏穿上會多難看----哈哈,就是一顆菜啊。麵上顏色不該,故作和善問:“雲兒是在什麼時候遇到你家娘子?是你一見鍾情主動提親的嗎?”

嶽雲奇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成婚前從未見過我家娘子,何來一見鍾情之說?

我垂眼,按捺住得意。又道,朕覺著你家娘子也是個有福之人,雲兒年紀輕輕,就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可打算什麼時候抱個女娃嗎?

嶽雲竟然有些尷尬,微紅了麵龐,從懷中竟然取出個荷包,拿出幾角銀子,接過包好的布料便匆匆走開,繞道外麵,把它們往馬鞍上掛著的袋子裏塞,一不留神,荷包竟掉了,嶽雲急忙俯身

撿起,捧在手心又吹又拍生怕汙損----

那一刻,我不可能不有些陰鬱,不自覺捏緊了拳。

嶽雲抬頭望我一眼,我掩飾笑道,朕本覺著,雲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哪!需要人疼愛----不料竟也懂得疼人啊!

他聽我把他看成“孩子”,劍眉一揚,要分辨幾句。卻看到我視線越過他,癡癡地望著橋頭---

那是一處,燈紅酒綠之地,有美貌女子站在門口引來送往,還有嬌聲豔語,絲竹管弦靡靡之音一齊點綴這個杭州的輕浮冬夜。我都仿佛能透過窗埌,看到其中男女的調笑----再沒有什麼,比

令胭脂印在男人臉上更容易了。

可憐我的原意,隻是暗自感慨一下身為女性的優勢,就連鞏氏這樣的也能……若是美女,那本錢就更大了。可施展無數手段,不但追嶽雲方便,過他爹那關也容易----如今,唉。成了個三十

多歲的,從前品性猥褻,連XX都無能的大叔----

我長籲短歎,不妨嶽雲冷著臉,奪步上前,帶著一絲怒意道,“官家的話,真教人信不得!方才還說怕此地消磨意誌----”

我回過神來,忙搪塞到,“哪裏哪裏,朕隻是想起了,從前汴梁----上清宮背麵一帶,全是妓館,有二十四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