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中,隻餘白茫茫一片。心神魂魄,早脫離□□駿馬的束縛,伴著呼嘯寒風,翻山越嶺隻往目的地奔去。
我不信。我不信。什麼噩耗,定是騙我。
料峭冷風夾雜著雪粒,撲頭蓋臉地咆哮而來。我渾身僵木如死,唯有雙眼還有意識,凝聚視物,死死盯著前方道路,催馬狂奔。那馬鞍上係著的鈴鐺,也被凍得聲音暗啞,徒留曠野中淒涼聲串串----隻帶上五百騎兵,我不顧一切地連夜離宮,往廬山方向疾馳。
狂奔兩日後,上好的良馬已支持不住,皇帝趙構則被左右親衛斜斜歪歪攙扶下鞍---他們跪請暫歇,換馬。
我被擁進帳篷,卻跌跌撞撞硬要出來,雙腿無力虛軟,最終隻能跪坐在火堆旁。
大雪瘋狂簌簌,妄圖壓滅火焰。軍士們趕著將柴火架高幹燥----我骨碌碌瞅了幾眼,便竭力倉惶四望,哪裏還能有坐騎待我驅使?
精神極度亢奮,因廬山近在眼前,我一刻也歇不得,掙紮起身便令騎兵們做出調整,凡是還能跑的馬,盡數與我先行,餘者待緩過後再另行跟上。
終於到了次日深夜,我已抵達東林寺附近。黑夜裏,隨從們高高擎著火把,卻隻能照亮依稀路途----我呆呆望著遠方,濃黑如墨的冬夜裏,為何像潛藏著猙獰怪獸,張牙舞爪,殘酷令人戰栗?
突然探路前哨來報----官家,發現了一匹坐騎,有些奇異。
我看著被牽上來的馬匹,眼前一亮:這不是贈與嶽雲,他愛若珍寶的颯露紫嗎?
寶馬認得我。掙脫挽韁,昂首悲鳴。颯露紫背上馬鞍齊全,卻積了一層雪----為何神駒猶在,良人未見?
我的雲兒,應該騎在背上,英武如天神降臨凡間。應該自烏虯紅梅耀耀間,馬蹄生香踏雪來,衝我微微一笑,喚聲,“官家。”
我快步上前,哽咽著一把摟住它的脖子----四周火把團團照亮,這才發現,颯露紫鬃毛上,馬鞍間,處處有斑駁紫黑。
我抖著手一摸一嗅,真是幹涸了的鮮血。
我隻覺呼吸越發困難,胸中哽痛不得緩釋,轉身就要上馬----不知為何,腳步虛滑,竟要侍從扶持才搖搖晃晃爬上馬背。
雪花裹夾在寒風中撲頭蓋臉吹來,颯露紫長嘯一聲,邁開四蹄步履如飛,向著黑暗幽深的方向狂奔而去。
“追----”我沙啞下令。
至姚氏墓園旁,嶽家舊宅上,竟高高掛起了白色魂帛,在蒼蒼白燈籠的照映下,實在刺眼。我死死盯著瞧,忽然使勁笑道,“這嶽飛好生糊塗,他的母親已經故去多年,怎地現在還辦一次喪儀?”
左右無人敢答話。我馭馬不前,仍然目不轉睛瞧著那人形垂耳的帛布,在冬夜裏迎風淒涼飄飄蕩蕩。
我直愣愣盯著,硬死死咬住牙關,按捺嘶吼。
此時中門洞開,嶽飛帶著嶽家上下出門迎駕。我肆意跳過他,隻在他身側尋找熟悉的高挑身影。可瞧過來,瞧過去,各人的臉團團轉,惟獨不見我的雲兒。
“雲兒,朕來了。”我喃喃道,翻身跳下馬,大步就要往裏衝----嶽飛一個箭步,伸臂橫阻攔我。
我挑眉打量,見他熬得眼眶浮腫,神色既悲且恨,目光熊熊像要燒我成灰燼。
他嘶啞道,“官家禦體欠安,為何來此?”
我再也不怕他分毫。略偏了頭,挑釁清晰道,“朕來求醫。隻要見得雲兒,朕便好了。”
說完一把就要推開嶽飛----他巍然不動,如石柱難撼,牢牢阻我。
我橫盯一眼,隻扭頭對著身後的侍衛們一示意,他們便立即衝著嶽飛身後的家人撲過去,持械將全家上下控製得也不能亂走。
嶽飛大怒,“官家你!!”
我目光掃過鞏氏----她驟然哭得更斷腸壓抑。我不滿地上上下下打量她:這女人,渾身縞素,頭戴白花,竟是一副新寡模樣!!
夠了夠了,我惡狠狠咬著自己的牙,千萬別撲過去撕碎那孝服----這時,忽然聽得一聲大哭,“愛爹爹!!”
五歲的嶽敏,竟推開家人抱持,彎腰從刀鞘間穿過,撒腿向我跑來。
嶽飛見孫女如此,下意識地就閃身疾步上前,欲去抱她。我趁機甩開嶽飛,一把從身邊近衛的腰際“錚”一聲抽出佩刀,掂在手中,低頭就往門裏衝,氣勢洶洶,人擋殺人,佛擋弑佛。哪怕是嶽飛若再攔,也擋不住被戳個窟窿眼。
閃進院內。整個氛圍黑沉沉白慘慘幾乎要將我逼瘋。為什麼,處處白幡,左有銘旌,右設靈牌?我團團轉著,使勁不去看牌上所書誰誰之柩,昏頭昏腦間,瞧得後堂微弱明亮,便如彈跳的鋼珠一般滴溜溜滾去內裏。
一入內,我不錯眼,盯著橫臥在兩根長明燭之間的那個人。燭光幽暗,將他的麵龐照得蒼白如雪。
我輕輕放下刀,躡手躡腳走過去。皺眉愁愁看著他,忽然心裏就奇異地靜了,寂了。
嶽雲正安眠於我眼前。極其少見地穿著侯爵賜服,精致的盤雕細錦,花團錦簇生生耀紅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