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府門前,齊小傑拉著我的袖子膽怯地說:“若水啊,我以為我從前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可站在這扇大門前,怎麼心神不寧,眼皮一直跳,覺得這地兒陰氣特別重呢?”
“左眼跳還是右眼?”我一邊敲響朱漆大門,一邊無聊地跟他搭訕著。
齊小傑閉目感覺了一下,“似乎是左眼,也仿佛是右眼,或許是左眼跳完了右眼跳,也可能右眼跳完了左眼跳,若水,你說這是跳財還是跳災啊?”
這時,門房打開小窗,恢複了原先的熱情,“馬先生您來了啊,我家爺爺正在恭候,快請進來!”
進入師府,齊小傑每走一步都驚喜異常,連連稱讚道:“果然是王府氣派!有錢人就是有錢人!比不了啊……”我們隨著門房一路走,徑直進了那間搭著葡萄架的屋子,一隻白貓不知從什麼地方跳下來,正好掠過了齊小傑的腳麵,他被嚇得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大呼小叫的,不要怠慢了客人!”從裏麵傳出師行剪的斥責聲。
繞過那清澈見底的小池,我就看見師行剪正一個人坐在八角桌旁自斟自飲。我快步走到門房前麵,俯身拱手道:“師老啊,路上堵車,讓您久等了。”
師行剪聽到我的聲音,這才慢慢轉過臉來,他精神飽滿,臉上依舊泛著油光,“若水老弟,快坐下。嗬嗬!來來來,嚐嚐我剛剛沏好的觀音王。”
齊小傑手足無措地站在桌旁,似乎對師老前輩有些惶恐。門房很熱情地倒了兩杯茶遞給了我們,我端起來喝了一口,茶水一下肚,頓覺腹中咕嚕嚕作響,我咬了咬牙,愣把一個屁憋了回去。剛想要說什麼,一個不十分嘹亮的聲音從旁邊發了出來。齊小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隻見那端著茶壺的門房也捂著嘴偷笑。
據說名貴的好茶葉普通百姓是喝不了的,價錢貴是一方麵,更主要的是那茶水有消食化淤之功用。那些貪官巨賈,天天吃雞鴨魚肉,肚子裏都是油水和脂肪,所以他們好茶下肚,能夠給肚子排排油,降降血脂什麼的,可普通窮人天天吃餑餑和鹹菜,肚子裏什麼油水都沒有,一旦喝了這種茶,很快就會把腹中的食物消化了,所以腸鳴和放屁就在所難免了。
我和齊小傑今天隻吃了一頓飯,最多稱其為遲來的早點,也隻不過是煎餅。師行剪耷拉著眼皮喝著茶水,佯裝沒有聽到那個代表窮人的屁,直到他把手中的茶水喝完了,才笑眯眯對我說:“若水老弟,你覺得這觀音王還好嗎?”
“還好!還好!”我一邊強作歡顏,一邊忍著肚子裏的氣體在腹中亂竄。
“好喝就多喝幾杯,最近的生意可好做否?”
“托您的福,生意還湊合,還能勉強度日。”
“那就好啊,現在什麼都不好做,老夫作為收藏顧問……慚愧啊!博物館竣工也快半年了,可裏麵還是沒幾件能夠吸引人的東西,所以還得靠你們這些朋友幫忙啊!”
正說著,門房手裏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過來,笑嘻嘻地放下瓷盤,齊小傑側過臉,把嘴湊近我的耳邊低語道:“你看那盤子,汝瓷啊!”
聽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那個剛剛擺在桌子上的淺盤,盤子的確很像北宋時期的汝窯,不知道是真品還是後來仿的,就從瓷麵散發出的那一抹淡淡的藍,就算是仿品,也不會便宜到哪去。
盤子非常不錯,但是裏邊盛著的東西就太……挺大的盤子裏麵星星點點散落著幾顆類似煮熟的蠶豆,最多也就十幾顆。什麼意思?師行剪家大業大,不會窮酸得拿出幾粒孔乙己吃的茴香豆來招呼客人吧,這未免也太丟主人麵子了。
齊小傑的嘴角挑動了一下,似乎對盤中之物異常地不滿。
我正在浮想聯翩,師行剪卻咧嘴先笑了,他抬起手從盤裏捏起一顆豆子,故作高深地說道:“兩位老弟看來是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不必客氣,請嚐一個便知。”
齊小傑耐不住寂寞,伸手拿起一顆放進嘴裏。
我特意觀察他表情上的變化,就在他把蠶豆放進嘴裏的一刹那,隻見他緊閉雙目,嘴角泛起一抹無比幸福的微笑。很快,他睜開眼睛飛快地又從盤中抓起幾顆丟進嘴裏,看著盤子裏所剩無幾的豆子,我也趕忙捏起一顆放進嘴裏。誰料想那顆豆子一觸及舌頭就立時化了開來,異常鮮美的味道從舌尖一路蔓延下去,讓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為的是讓這從沒有嚐到過的絕妙滋味多保留在口腔片刻。
那味道太神奇了,如果非得形容一下,它不甜不鹹,不酸不苦,或者說沒什麼特別異常的味道,那是一種大味必淡的味道,有些薄荷的清涼,也有些芥末的提神,總之是很舒服的感覺。這滋味仿佛把舌頭上的每個味蕾都調動了起來,從舌尖到中部到舌根,不同部位的品味略有不同,就像是由不同音符組成的完美樂章,令我不由自主想起一生中最美的那個時刻……
我睜開眼睛,企圖再拿一顆繼續那種美味,可令我憤怒的是,盤子裏邊已經空空如也。我歎了口氣,把盤子朝師行剪推了推,不好意思地說:“師老啊,這是什麼?這麼好吃,能不能再給我來幾顆啊?”
師行剪捋著眉毛笑了起來,“這是老夫在古書上看到的一種吃食,以前專門供奉給皇室,現在幾乎失傳了,是我特意找來幾位名廚,按著古書上的記載,反複實驗才做成的。看它的樣子很像蠶豆,其實不然,它是一種在南方山區也很少見的植物果實,配料也很難找,那種植物太罕見,我一年也隻能做出一小壇子,所以,不要怪老夫給得少,太小氣哦,哈哈!”
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看來人家是舍不得給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為了掩飾尷尬,我問道:“師老,請問這美味叫什麼名字?”
師行剪得意地說:“名字啊!老夫倒是給起了一個,嗬嗬!叫做‘大味珠’,取大味必淡之意,哈哈!老夫拙見,讓你們見笑了。”
“什麼?!大喂豬?這名字太高深了!”齊小傑睜開眼睛笑著說。
師行剪沒有聽出話中調笑,“過獎過獎,這個……若水,言歸正傳!咱們是不是應該談一談石頭的事兒了?”
“唉!”我歎了口氣,“不瞞師老您,石頭已不在我手中了,被一個朋友拿走了。不過您不要以為我在信口胡謅,編個謊話來誆騙您老,因為拿走那石頭的朋友您也認識。”
“哦?是哪位朋友?”師行剪明顯有些失望。
“拿走石頭的是個女的,呃……就是我上次來時,坐在您對麵的那個漂亮女人,她叫白無香。”
師行剪低下頭,似乎陷入沉思中,過了好半天,他才頗為不解地問我:“上次你來的時候,老夫記得隻有你一個人啊,哪裏有什麼女人作陪?”
我剛剛喝了一口茶,嘴裏的茶水差點沒噴出來,師行剪的眼神很真誠,倒不像扯謊的樣子,不過這也難說,他畢竟也是混跡江湖很多年的老油條,這點演技還是沒問題的。我把茶杯放在桌上,淺淺一笑:“我說師老,您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幾天,怎麼就不記得了。那天我拿著錦盒,被看門的小哥引進這間屋子,就在您對麵,不是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您不還給我們相互引薦了嗎?”
“有嗎?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呢?若水,你說那個女人來我府上幹什麼?”
我暈!你的客人你問我,這老頭子的腦袋是不是壞掉了?
正在這時,門房提著個銅壺走進來,我趕忙站起來招呼他:“這位小哥,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來時,我旁邊坐著的那位漂亮姑娘?”
門房看了看師行剪,又看了看我,“您說什麼?我們做下人的每天迎來送往的,不知遇到過多少客人,這個……時間隔這麼久了,我也記不清了,抱歉。”說罷,就慌張地走了,甚至連水也忘記了倒。
師行剪會不會在特意隱瞞著什麼,難道他和門房串通好了,合起夥來蒙我?正想著,師行剪很好奇地問:“若水老弟,你想什麼呢?你說的那個年輕女人,老夫真的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真的,你說她一個女人要那石頭幹什麼?”
我一時語塞,可師行剪看起來又不像在說瞎話,難道他真失憶了?
我不是很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您還記得那天我拿來的那個紫色荷包嗎?就是上麵繡著一朵白色小花的荷包,我記得您看了那荷包之後,就……就很激動似的……”
“什麼荷包?”師行剪一頭霧水,“若水,你說的話我怎麼越來越不理解?你能說明白些嗎?”我想到了一個病症叫做間歇性失憶。師行剪因為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好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從衣服口袋裏拿出個硬皮小本,小本上麵夾著一根鋼筆,這是我隨身帶著畫速寫用的。
“您別急,我給您畫一個荷包上麵的圖案,您看一看,沒準就能想起來。”我一邊說,一邊在本子上把那朵十三瓣的小花畫了出來,對於畫家來說,畫這個東西簡直就是輕而易舉。寥寥數筆就畫完了,我把本子遞過去,沒料到師行剪一見那圖案,立刻臉色發白,呼吸急促,我這回有了經驗,趕忙合上本子,跑到師行剪背後扶住了他,一麵輕輕撫摸他的胸口,一麵小聲安撫道:“您可千萬別激動,隻是一個圖案,放輕鬆。”
“那個圖案……老夫的確見過!”師行剪坐直了身子,似乎是緩過了勁來,我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您老看見這圖案竟會如此緊張?您能跟我說說嗎?”
師行剪拿起一塊白色手帕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唉!太可怕了!老夫從未想到自己能夠經曆那樣的恐怖事情,以至於每每回想起來,都後怕不已,真的太不可思議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我正琢磨著如何打聽,師行剪卻又接著說:“其實,在二十多年前,老夫就見過這個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