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她毫無征兆地自殺了,臨死那天上午,她還買了菜,為我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放學後,我走進家門時,她卻已經吊死在了廁所裏。四菜一湯,還都平平整整地擺在廚房裏,隻是沒了熱氣。
記得當時我坐在桌子旁邊愣了很久很久,沒報警也沒叫救護車,我真的被嚇傻了,直到有學生來家裏找我,敲響房門的時候我才被噩夢驚醒……
發生了這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怪誰,平靜下來想一想,除了自己犯下的錯誤,我還能怪誰,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無辜的。
3年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就這樣過去了,我又做了一件錯事。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會覺得愧對他,他還那麼年輕,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頗具潛力的藝術新秀,這個20多歲的年輕人的名字叫作爾東。
有一天課間休息,我正一個人在畫室讀書,突然,門被敲響,爾東走了進來。他一臉的怒意,似乎是故意來跟我吵架的。因為是在學院裏,爾東不敢過於張揚,但他對我說了很多難以入耳並且惡毒的話,我這才明白了他來找我的用意,原來,他居然與那個年輕的女孩兒陰錯陽差地相愛了。
我當時很緊張很恐懼,主要因為自己的地位。人上了年紀往往會變得很膽小,最擔心自己晚節不保。麵對爾東的指責我當然不能承認,隻是用巧言搪塞他,畢竟爾東年輕,處理這種棘手的問題我比他有經驗得多。
麵對我故意裝出來的坦然,爾東似信非信地離開了,但我完全可以推測出,爾東絕不會輕易放手,因為他已經被愛迷惑了。
關鍵時刻,我該怎麼辦,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我必須那麼做。
先下手為強,這個簡單的道理我還是懂的,雖然我做出的事情不那麼光彩,同時影響了爾東的藝術生涯,但這一回我不承認我做錯了,因為這是一個人求得生存的本能。當人的切身利益受到最大威脅時,都會不惜毀滅別人的利益保全自己,個人是這樣,一個團體甚至一個國家也會這樣,要怪隻怪爾東的頭腦太過簡單了。
我動用了些手段把爾東從學院裏掃地出門,這個時候我和他的矛盾已經建立,即便他再惡語相加,汙蔑我的人格,那還會有誰相信呢,爾東徹底地輸了。
雖然爾東在職場和權術上不是我的對手,但我仍舊生活在愧疚中。其實我挺喜歡爾東這個年輕人的,如果他不是腦袋一熱什麼話都說,我真的很想好好提拔他。
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學院的工作令我產生恐懼,我不隻是擔心爾東會在暗中報複我,更擔心的是,誰能料想哪一天又出來一個什麼人把我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抖出來,這就是所謂的三人成虎。
該放手時就放手,於是我借身體有病之名,請了長期病假,買了城市近郊一處安靜的房子過起了舒心日子,至於新家的地址,我連最信任的學生都沒有告訴。
如果日子就這麼毫無波瀾地過下去,一直到我孤單地死去,我覺得這是最好的一種幸福、一種結束,可惜老天又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清靜日子沒過幾天,陸羽居然回家了。
當21歲的陸羽站在我麵前時,他完全不是我頭腦中的那種印象,他太高大了,我得仰著頭望著他,從這一刻起,我才終於意識到時間的可怕,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意識到“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原來陸羽被一家沒有孩子的夫婦撫養成人,3年前養父死了,兩個月前,養母也因病去世,臨終時養母才把隱藏18年的秘密告訴了陸羽,於是陸羽料理完養母的喪事,就找到當地公安機關說明緣由,希望借助警方找到自己真正的父母。
民警帶著陸羽找上了我,由於陸羽的記憶太模糊,所以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帶有極大的推測和想象,民警是這樣述說的——
18年前,陸羽被離家出走的母親拉著小手站在車站等車,一輛電車停下來,門開了,許多乘客一起湧向窄小的車門,這個時候,母親的手不知怎麼就鬆開了,小陸羽被人群擠到最後麵,假如沒有遇到伺機下手的人販子,那麼就算是最後一個上車,陸羽也會緊跟在媽媽後麵。
可是,一條粗壯的胳膊從小陸羽的腋下伸出來,另一隻手熟練地捂住了他的小嘴,陸羽覺得一陣迷糊,眼睜睜看著那輛電車開走了,嘴裏卻發不出聲音喊媽媽。
這時,又有一輛更加破舊的電車停下來,人販子一抬腿就躥上車,陸羽在意識沒有消失之前,隻記住抱著他的是個戴口罩的年輕男子。
小陸羽在一間又黑又潮的平房裏經曆了三個可怕的夜晚,第四天早上,他被迫喝了一杯有藥味的水,當他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郊區的土炕上。
當地的公安機關辦事效率還是很快的,抓住了一個人販子,民警順藤摸瓜,當敲響藏著陸羽的農宅時,狡猾的同夥抱起小陸羽翻牆跑了,直奔長途汽車站。這一次小陸羽沒被迷昏,他在車上大吵大鬧,人販子心驚肉跳,中途下車而逃。不知所措的小陸羽在車上遇到了一對好心的夫妻,女人給了陸羽一些食物,陸羽真的是餓了,冷漠的乘客就以為這隻不過是普通的三口之家,沒人再勞神過問事情的真相。
好心的夫婦帶著陸羽回到自己市裏的家,當夜,由於驚嚇過度,陸羽就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高燒多日不退。
陸羽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經過夫婦的精心照顧,彼此之間逐漸產生了感情,這對老實的夫婦決定把陸羽留在家中,暫不報案。
他們之所以有膽量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在車上,他們看見了中途逃跑的人販子,認為陸羽肯定是從很遠的地方被拐來的,加之陸羽天生不愛講話,也很難從口音中聽出原籍在哪裏,再加上夫婦沒兒沒女求子心切,於是就冒險做了這麼一件不講道德的事情。
家裏多出一個小孩子,夫婦擔心再住在原來的地方會被鄰裏察覺,於是就搬離了原來的家,買下一處有小院子的老平房,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後,父子相逢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每當我與陸羽對視的時候,心裏總是惴惴不安。因為我愧對他,也愧對他的母親,我想,假如妻子活到現在,能親眼看看自己兒子都長這麼大了,那一定是件很好很安慰的事情。
民警與我溝通,想把這件事情大肆報道一番,但被我果斷地拒絕了,也許隻是因為我的社會地位高的原因,民警才會特意征詢我的意見。送走民警,我和21歲的陸羽相對著坐了好半天,兩個人都沒有張口講話。
陸羽覺察出我可能不喜歡他,就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我攔住他,從家中的保險箱裏拿出一遝錢遞給他,陸羽驚愕地看著那些錢,我以為他會拒絕,卻沒想到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臨走時我對他說,什麼時候需要錢就來找我,然後,陸羽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他養父母留給他的房子去住,因為我和陸羽都明白,兩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真的不知道怎麼在同一間屋子裏相處。
我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是這麼一個不思進取的男人,我更希望他這樣揮霍錢財是為了報複我,報複我對他十多年的不管不顧,唉,可悲的是,我雖然教育過無數的學生,卻教導不了自己的兒子。
每當陸羽伸手向我要錢的時候,我隻能歎氣,乖乖地給他錢。我該怎麼辦,我給他講道理,沒錯,我有一大堆道理可以給他講,講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可我有這個資格嗎?
我是一個背叛愛情的丈夫,把可憐的妻子氣走了,途中卻丟失了唯一的兒子,一下子就過去18年,18年啊,一個人有幾個18年,我絲毫沒有盡到一點點做父親的責任,甚至我都沒有親手給他喂過一次奶,洗過一次尿布……
我什麼都沒有為他做過,我怎麼還有臉教育他,既然他覺得花錢可以得到滿足,平息他對我的恨意,反正我有錢,那麼就給他花不完的錢好了。
我知道這樣做是害了陸羽,但是我真的沒別的辦法,能做的隻有等,等待陸羽成熟的那一天早些到來。
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我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反正陸羽不知怎麼就跟她搞在了一起,她就是我在茶樓認識的那個女孩兒,不知她施展了什麼手段,陸羽居然一心一意想要跟她結婚。
一天晚上,陸羽來找我,這次他不隻是要錢那麼簡單,他說他要結婚,開始我還很高興,有人說,男人一旦結了婚就會變得成熟,如果有個好女人照顧他,天天管著他,這樣確實讓我省不少心,所以我立刻答應了,但前提是,我必須要見見那個姑娘。
不難想象,當陸羽把她帶到家裏吃飯的時候,我會被氣成什麼樣子。我的心髒一直不太好,這一回,脆弱的心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我因此而住院了,甚至我很想就這麼閉眼死了得了,生活如此不盡如人意,活著真是煎熬。
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我想起了妻子生前的音容笑貌,雖然她不漂亮,沒有才情,跟她在一起枯燥乏味,但枯燥乏味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幸福。我後悔啊,如果所有的事情可以重新來過,我是一定不會讓如今這些事情發生的,可是,每當人意識到這些時,時光早已遠去,人生就是如此的悲哀。
住院期間發生的事情令我徹底對陸羽失望了,我不能再認他是我的兒子,因為他變成了賊,而且還是盜竊自己親人的賊,我認為這種人比真正的小偷更可恥。
陸羽堂而皇之地找開鎖公司把房門打開,然後把屋子裏看起來值錢的東西搜羅殆盡,更可氣的是,他居然知道保險櫃的密碼,這說明他一直都有著盜竊的念頭,而保險櫃的密碼可能是我從保險櫃裏給他拿錢的時候,他在背後悄悄記住的。
報應啊!我居然生出了一個賊!
寫到這裏我打算收筆了,發生過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也無力去挽回。這些天來,我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我也不想再去醫院做什麼治療,因為即便恢複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再去麵對那些不想去麵對的事情。
我這一輩子,仔細想想,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快樂,更別談什麼幸福了。感覺不到幸福,我承認那很大原因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也許都怪我有著那樣一顆不安分的心。
既然生無法掌控,死的時候我很想有尊嚴,一個人與其悲哀地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而死,還不如給自己一個簡單幹脆的了結……
B麵
一係列斷斷續續的噩夢片段折磨了張晴天整整一個夜晚,但夢裏的主題倒是相當明確的,就是不惜一切地找尋一個人——馬琳軒。
場景先是一處如同腸道一樣窄小冗長的迷宮,無論多麼感官敏銳的動物都會在這迷宮裏迷失自己,張晴天也不例外。
他毫無方向感地朝前走著,費盡周折終於走到盡頭,那裏背對著他站著一個人,張晴天上前把那人翻過來,看到的卻是自己的臉,他一下子感覺到,無論是夢裏還是在現實中,張晴天一直尋找的那個人正是他自己,他找到“本我”了嗎?不知道,也許張晴天的“本我”早已消失在虛無縹緲的人世間。
場景毫無征兆地轉換在了一片人潮洶湧的鬧市區,所有行人的臉都是模糊並且虛幻的,他毫無目的地穿行在人群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行人的臉逐漸變成了灰黑色,像極了一具具屍體在大街上僵硬地行走。
終於,張晴天在人群的縫隙裏望見了她,馬琳軒木訥地站在遠處同樣正望向他,張晴天高聲喊起來,聲音卻被人群吸收了。
他撥開人群朝馬琳軒奔過去,嘴裏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著話。
曆盡千辛,兩個人站在了一起,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好久,張晴天問:“你在騙我,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
馬琳軒點點頭又搖搖頭。
張晴天又問:“為什麼?”
馬琳軒別過臉,留下黑色的淚水。
張晴天伸出雙手去抓她的雙臂,沒想到這一抓竟害死了馬琳軒,馬琳軒原本鮮活的身體像燃盡的香煙,瞬間變成了灰,撲簌簌地落在地上……
張晴天被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