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甜:“不是這樣嗎?”

木村苦笑了一下:“不是,你想一想,阿東站著的那個地方是牆根,白天的時候就是陰涼背光的地方,到了夜裏,我還穿著深色的衣服,站在那裏幾乎就很隱蔽了,小男孩兒的窗口距離我那麼遠,他怎麼可能會一下子就能發現我呢?”

司徒甜思索著:“這……”

木村又說:“雖然距離遠,我還是能看見小男孩兒的臉,那個小男孩兒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對我說,‘你站在那裏做什麼?’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小男孩兒一直那麼居高臨下盯著我看,我不得不低下頭離開那裏。實際上我沒有離開而是繞著牆轉了一大圈,一邊走一邊想,我剛才站的地方那麼隱秘,小男孩兒隻有在目標極其明確的情形下低頭查看才會立刻發覺我,即便發覺黑影裏麵站著一個人,小男孩兒也不會就那麼盯著我一直看。因此,我覺得很奇怪。”

司徒甜點點頭:“嗯,這麼一說我覺得也很奇怪了。”

木村說:“因為想不通,不知不覺我又走到之前站著的位置,抬頭一看,那個小男孩兒消失在了窗邊,這時候我就想起阿東塞在牆縫裏麵的那塊木牌,於是我就蹲下身子把胳膊伸進去,很快夠到了什麼東西,抽出來一看正是那塊用黑板釘成的小木牌。木牌兩麵都是黑色,兩麵也都有字,一麵寫著‘還我陽光’,另一麵寫的是一句話,看起來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司徒甜問:“背麵寫的是什麼話呢?”

木村想了一會兒,似乎寫的東西挺難理解:“黑板的背麵寫的是,‘早睡、牛奶、少吃鹹’,嗯,就是這麼寫的,很奇怪吧?”

司徒甜皺了皺眉:“這很像是一句叮囑,似乎是對生病的人的一些瑣碎的叮囑,因為某些病人不可以吃太鹹的食物。”

木村說:“是啊,我很快速地把牌子插進牆縫裏,主要還是害怕被六樓的小男孩兒看見,而且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必須回家了。可我依然想著這件事情,於是就在回家的路上,我心中產生了一個很有故事性的假設。”

司徒甜也想到了什麼,她問木村:“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認為那個孩子就是阿東的兒子對不對,而阿東舉牌其實就是為了與他兒子溝通。可是,阿東為什麼不上樓或者直接打電話,用舉牌子這樣落後的交流方式未免太有戲劇性了。”

木村說:“起初想的是很有戲劇性的,我想那個小男孩兒很可能下半身行動不便或是體弱多病,沒辦法走下樓,每天隻能坐在窗邊看窗外的世界,所以,可憐的小男孩兒很孤單,他很可能把那麵窗子外麵的景物當成了他的整個世界。”

司徒甜說:“可是窗子外麵的世界太小了,而且很快就會蓋起超高的商業大樓,那樣一來,窗子裏的小男孩兒的視線就被擋住了,他的世界也就被擋住了。他從此就隻能看見灰色的水泥,甚至連陽光都照不到他的臉了。唉,想一想都感覺好可憐。”

木村說:“一想到動物園的方向正對著老樓的窗戶,我就想,那個孩子通過窗口是否可以看到遠處的動物園呢?”

司徒甜說:“要是可以看見動物園裏麵的動物,那起碼也算是一種樂趣,可惜那塊空地很快就會被填平蓋樓,可憐的孩子什麼動物都看不見了。”

木村說:“所以我想,阿東之所以每天站在那裏,在工地前麵舉牌子抗議,他一方麵想用這種示威的方法讓開發商換一個地方建樓,另一個方麵,阿東也可以用小木牌的背麵向樓上的孩子傳達一些生活上的問候和叮囑,可以說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司徒甜笑著搖搖頭:“聽起來更像電影的情節,不太真實不是嗎?”

木村同意司徒甜的看法,他又說:“第二天來我故意側麵問了問老鄭,老鄭證實了阿東有個13歲的兒子,但是他兒子很健康,讀初中二年級,目前和母親暫住在外婆家裏。”

司徒甜攤開雙手說:“聽起來並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木村歎了一口氣說:“就在今天中午休息的時間,我趁著阿東舉牌的時候,我悄悄走進了那棟六層高的老樓。我一直上到六樓,樓梯拐角處的樓道裏開了一扇小窗戶,窗戶與小男孩兒的窗戶開在一個方向,我站在窗前,並不能從窗子裏看見動物園,雖然角度有所差別,我也能猜出,那個小男孩兒房間的窗戶也是看不到動物園的。”

司徒甜說:“即便看不到動物園,住在六樓的小男孩兒也肯定與阿東有關係,因為老鄭已經說了,阿東的兒子就是一個13歲的少年。”

木村臉上的表情突然一變,雙眼也冒出一絲光芒,他把雙手架在桌麵上,身子探向司徒甜,低聲說:“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就算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因為連我自己都覺得太過巧合了……”

司徒甜一驚,忙問:“發生了什麼,難不成你的跟蹤被阿東當場戳穿了?”

木村擺擺手:“不是,不過也差不多,就在我站在六樓樓道的窗邊思索的時候,隻聽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我轉過頭去看,一扇房門裏麵走出了一個50多歲的大嬸,她一眼看見了我,居然認出我來……”

司徒甜很好奇:“認出了你,那麼你認識她嗎?”

木村搖搖頭:“當然不認識,不過我很快從她的口氣裏聽出來,她應該是我的一個學生的家長……”

司徒甜立刻打斷木村,不理解地問:“木村先生,你不是已經被私立學校辭退了嗎?”

木村訕笑了一下,他隨意地摸了摸頭發,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也的確沒有機會說,我其實不隻在動物園工作,業餘的時間仍舊輔導數學。算是兼職吧,我很喜歡把我學到的數學知識和多年積累下的解題經驗傳授給那些中學生。”

司徒甜很吃驚,不是因為木村的能力而是因為木村目前的職業居然與她很接近。

“你怎麼了?你在想什麼?”木村問,“沒,沒想什麼。”司徒甜錯開目光看向別處,“你也成了少兒輔導老師,跟我的工作性質差不多,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我也不算什麼老師啦,每個禮拜才幾節課,一節課才兩個多小時而已。我的一個大學同學主持教育培訓中心的行政工作,我的同學需要我幫忙代課,我也不好推辭。更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的興趣,還是那句話,我對於解密和推理非常熱愛也非常著迷。”

“嗯,那麼請你接著說,你在六樓樓道裏碰到的那個大嬸,她認出了你,看來她家的孩子肯定上過你的數學輔導班對不對?”

“是的,那大嬸相當熱情,拉住我的手就往屋子裏麵拽,沒辦法我就進去了。那是一間兩居室的老房間,空間很小,擺設也很破舊,很快那大嬸就給我端過來一杯水,她告訴我說,她曾經帶著外孫上過我的試聽課。”

“真的很巧。”

“大嬸問我到這裏來做什麼,我說我來找一個朋友,沒找到,朋友搬家了。大嬸信了。不一會兒,大嬸從屋子裏叫出一個小男孩兒。見到那小男孩兒我心裏一驚,正是我曾經在樓下看到過的那個孩子。不過小男孩兒顯然沒有認出我就是那天晚上站在黑影裏的那個可疑的男人。”

“這小男孩兒不會就是阿東的兒子吧?”

“試聽課定期舉辦,班上密密麻麻很多人,麵前這個小男孩兒我沒有印象。小男孩兒的名字叫小桐,小桐13歲,暑假開學就上初三了,所以小桐暑假基本上都是被悶在屋子裏學習。”

“那麼這個小男孩兒極大可能就是阿東的兒子了,大嬸就是阿東的嶽母了?”

“是的,這些都是我在談話中打聽出來的。阿東就是小桐的父親,小桐現在跟母親還有外婆住在一起。為了不影響小桐的學習,明年可以考上重點高中,小桐被迫在屋裏天天溫書,母親外出打工,外婆守在門口,不讓小桐出去玩,尤其不讓阿東這個沒用的父親和小桐見麵。”

“原來是這樣子。”這些話聽得司徒甜心裏很難受,可惜有很多事情都很難遂人願,“阿東為了和兒子溝通,他就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躲在舉牌子的人群裏,為的是不讓小桐的外婆發現。小桐可以從窗口向下望,看到父親,但由於距離太遠而沒辦法說話,阿東就想到了用黑板寫字這樣一種方式與兒子溝通。唉,想一想真讓人感傷。”

“了解到了這些事情之後,我突然心裏一熱,想要幫助一下小桐,更重要的是想幫助一下我的同事阿東。”

“輔導小桐功課你還辦得到,可你怎麼幫助阿東啊?”司徒甜問木村。

“我直接承認阿東和我是同事。我對小桐的外婆說,我既然與阿東是同事關係,小桐功課上的事情就可以問我,我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如果有關於理科的疑問都可以問我。小桐外婆一聽,她非常高興,她說她從來不知道阿東還有像我這樣好心並且有本事的朋友。”

“我明白了你的這種做法,你這樣做其實是為了幫助阿東,讓阿東在小桐外婆心裏逐漸地重要起來。木村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當天中午,我就利用了20分鍾的時間給小桐講了兩道數學題。小桐是個聰明並且懂事的孩子,我很喜歡他。又有哪個老師不喜歡愛學習的學生呢?我想我會好好教小桐的,這個忙我還是可以幫的。這樣,也會令小桐的母親和外婆對阿東好一點兒,或許還可以讓阿東和小桐經常見麵。起碼我是阿東的朋友,她們有求於我,應該對阿東的態度有所好轉才對。”

十四

暑假的日子過得忽慢忽快,木村利用午休時間經常到小桐家裏免費幫他補習功課,時間久了,木村與阿東便熟悉了起來。

阿東是個老實人,阿東對木村說,他原來就住在老樓對麵那一片空地上,以前那裏是平房,平房改造後他得到了一些拆遷補助金,但阿東不舍得動用那些錢去付新房子的首付,他把錢存了起來,留著給小桐讀書用。小桐的學習成績很好,阿東想,如果小桐高中畢業之後有外出留學的機會,他很想利用手裏的錢把小桐送出國門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

阿東還說,他現在雖然苦一些,但還是值得的,把小桐培養得有了出息,這是他最大的夢想。阿東非常感激木村,他想用錢答謝木村,想付給木村家教的費用,但被木村斷然拒絕了。

木村每次去小桐家裏,小桐的外婆都會送給木村一些水果或者點心,木村無法拒絕。由於木村是阿東的同事,外婆對阿東的態度也改觀了不少,有時候會讓阿東回家吃個晚飯什麼的。這樣一來,父子之間就可以時常見麵了,阿東也就沒必要到樓下舉牌子了。

小桐是個好學生,木村輔導起小桐學習來很順利,小桐和木村也成了朋友。有一天閑聊時,小桐指著窗戶外麵對木村說:“木村老師,我小時候就住在那片空地上,以前那裏都是平房,很多人都在那裏住,雖然空間小,也很擠,但生活在那裏的人都非常開心,因為一出門碰到的都是熟悉的人,大家打招呼,很親熱的樣子。我就喜歡聽那些大人聊天,隻是傾聽就可以長不少知識。”

小桐又說:“後來我讀初中了,媽媽就不希望我住在大雜院裏了,說是那裏太吵了,影響學習,就讓我跟外婆一起住。住在六樓是安靜了,但我和那些小夥伴就很難見麵了,我感到很孤獨,我很懷念小夥伴和那些叔叔阿姨,所以,有時候我就趴在窗台上朝外麵看。那些平房很矮很矮的,隻要那些人在院子裏麵走動,我都可以看見,但是那些人太小了。後來我就用零用錢買了一支望遠鏡,這樣一來,我就能很清楚地看見我的小夥伴了,當然,還有我爸爸。”

木村問小桐:“那麼除了上學放學,你外婆都不允許你出去玩嗎?”

小桐搖搖頭,他的臉上浮現出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當然不是啦,是我自己不願意出去玩,因為感覺那樣太浪費時間了。”

木村更不解了,他問道:“童年的時候不多玩玩是很遺憾的,等到長大了你或許就會明白,長大成人以後,有很多事情都不由自己掌控。要知道,人這輩子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也就是童年這段時光。”

小桐點點頭,更顯得成熟:“木村老師您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去玩,是有我自己的目的的……”

“目的?”木村立刻問,“什麼目的啊?”

小桐把視線移向窗外,看著下麵的一片空地,他說:“以前那裏多熱鬧啊,可是幾乎是一夜的時間,所有的房子就都變成了廢墟,我就是在其中一間小屋子裏降生的,我的朋友們鄰居們都離開了,我再也不能通過窗口看那些人以及我熟悉的生活了。木村老師,你能體會我當時的感受嗎?”

“我想我能。”木村想說什麼,但他也不知道對一個初二的學生能說什麼話去安慰。

“當然這是其中一方麵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拆遷之後,我媽媽對我爸爸態度上的轉變。爸爸的房子沒了,又沒有太多錢買新房子,我們暫時搬到外婆家住,爸爸和媽媽幾乎每天都吵架,後來爸爸一個人住到了外麵去,外婆和媽媽也經常罵爸爸沒用沒出息。我聽了這些話之後,雖然我很想反駁,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然後我就下定決心,以後我長大了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被家人罵,不能被別人瞧不起。所以現在我隻能好好學習,因為大部分人都認為,好好學習就會有出息。我隻能把別人用來玩的時間節省下來溫習功課,因為除了好好學習,我目前什麼也做不了。”

木村用手摸了摸小桐的肩膀,他說:“小桐你是個好孩子,你好好讀書,等你長大之後有了出息,才可以改變現狀改變這個家,到那時,你的爸爸媽媽就會跟你享福了。”

“不,我好好學習並不是想要改變什麼,我隻是不想被人瞧不起,我不想做爸爸那樣懦弱的男人,被外婆罵,被媽媽罵,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一所好高中,然後再考上一家名牌大學,再然後……我就不知道了。”

“嗯,小桐加油。”木村又拍了拍小桐的肩膀。

“木村老師,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好啊。”

“您既然是我爸爸的同事,我爸爸現在住哪裏您知道嗎?”

“嗯。”木村頓了頓,才說,“你爸爸現在挺好的,他跟動物園一個值班的叔叔住在一起,你盡管好好學習,你爸爸他生活得很好。”

“和動物園值班的叔叔?”小桐想了想,“是那個白天開麵包車給小超市送貨夜裏去動物園值夜班的鄭伯伯嗎?”

“對啊。”木村聽出了一個問題,立刻打聽道,“你說什麼?你說那位鄭伯伯還給超市送貨?”

“是的,現在還送不送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以前是這樣。鄭伯伯原來也住在大雜院裏麵,他開一輛麵包車,白天會去農貿批發市場買菜,然後給臨近的幾個小超市送菜。”

“麵包車?”木村的心裏一下子被揪緊了,“什麼顏色的麵包車?”

“灰色的,很舊很舊,以前平房沒拆之前,那輛車就停在大雜院門口。”

“今年春天的時候,那輛車還停在那裏嗎?”

“這……我也記不清了。”小桐覺得木村的問題很是古怪,“怎麼了,木村老師,您為什麼要這麼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