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咧著嘴對著我笑。
我低著頭看著手裏捏著的熱牛奶。到底是該說愛還是謝謝,那些話在心底打了好幾個轉,最終我隻是張開嘴大口大口喝著牛奶,喝完的時候看到了外婆的笑臉。
她的背後是溫暖的陽光,我猶豫著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冬天的時候還會長凍瘡。
我跟著外婆長大,卻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我對她的愛和感激。
我知道隔壁的那些大嬸是怎麼在背後議論我的,她們說:“那個小妮子啊,我看就是一隻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我很難過,可是與此同時,也在心中憋了一口氣。我在心中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她們看,我不是一隻喂不熟的白眼狼。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爸爸出現了,我到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臉上的憐憫。
他對我伸出手:“安朵,過來,給爸爸看看。”
我有些慌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卻撞在了外婆的身上。
外婆推著我往前:“朵朵,這是你爸爸。你不是一直說想爸爸了嗎?你看你爸爸來接你了。”
我扭頭看外婆,她的眼眶有些紅。
我抓緊她的手,急切地搖頭:不,沒有。
我從沒有說過想爸爸的話,不,我不要過去。
可是,外婆像是沒有看到我的抗拒,她把我推到了眼前這個雖然和我有著最親密的血緣關係,但是對我而言卻極其陌生的人麵前。
他看著我,眼裏的憐憫更加明顯了。
我想後退,我想逃走,可最終還是不得不跟著他,一步步朝胡同口走去。走出很遠以後,我回頭,外婆還站在原地看著我。
之前把我拉進臥室後,外婆說的那些話一遍遍在我耳邊回響:“朵朵,外婆上年紀了,身體越來越不好,你不能一直跟著我啊……”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你爸爸……”
“你跟著他去了大城市,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以後才能有出息啊,不能跟著我這個老太婆一直窩在這裏啊。”
“你到了那邊要聽話。”
說到最後,淚珠從她枯澀的眼眶裏流出來,我想伸手給她擦眼淚,最終手卻猶豫地僵在了半空中。
那些想要說的話,最後也變成了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我就這樣被爸爸從家裏帶了出來。
家?
直到遠離了那個院子,遠離了那條老舊的胡同,我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懷念那裏的一切,懷念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
可是現在……想到同樣遠離了那條胡同的外婆,想到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我突然明白,那樣的日子,也許再也回不去了。
心髒突然又開始一下一下地抽疼起來……
“啊……”額頭又是一陣疼痛,我紅著雙眼瞪向對麵的薑殊,怒道,“你幹什麼又打我?”
薑殊卻一點兒也沒有愧疚的樣子,他把身子越過桌麵,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呢,叫作疼痛轉移法。下次如果你再想到傷心難過的事情,就輕輕敲自己一下,這樣額頭上的疼痛就會分散掉你的注意力,你就不會再想到那件事情了。”
他這樣一說,好像還真是。
大概是我臉上呆怔的表情太過明顯,重新坐直的薑殊臉上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剛才一彈你腦門,你瞬間就把那些傷感的情緒忘得一幹二淨了吧,是不是?”
他笑起來的時候,兩個小小的酒窩陷下去,整個人頓時多了幾分天真的感覺,讓人明明知道他有惡作劇的行為在,卻又無法真正對他生氣。
我就這樣直直地看著他,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隻能氣鼓鼓地和自己生著悶氣。
過了好久都沒聽見我說話,薑殊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他伏在桌麵上,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說:“你生氣了嗎?我不是故意欺負你的,我是真的覺得……”
“我……我沒生氣。”我鼓起勇氣,打斷他的話。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羨慕薑殊,他似乎就應該一直是那樣開心得沒心沒肺的模樣,偶爾帶點兒狡黠,讓人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薑殊臉上的表情這才重新恢複輕鬆,可是他並沒有停下剛才的話題,反而越發認真地接著說道:“我是真的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轉移注意力的方法,這是以前別人教我的。所以每當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時,我就會自己給自己來一下,腦袋一疼,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便都不翼而飛了。”
薑殊說這句話時,眼睛像是籠罩上了一層濃濃的霧氣。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好像從外婆住院開始,他便一直在醫院,他不用去上學的嗎?還是說……他的病很嚴重?
“你到底生了什麼病啊?”我看向薑殊,忍不住問道。
聽到我的問題,薑殊原本注視著我的雙眼輕輕一顫,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他不再看我,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細密得像是小刷子一般的長睫毛輕輕顫抖著,不著痕跡地掩蓋了所有的情緒。
03
他抿了抿嘴,再次抬頭的時候,又恢複了沒心沒肺的笑容:“也沒什麼啦,隻是從小體質就差,所以才會時不時就感冒發燒……”
“那學校呢?你都不用上學的嗎?”
“嘿嘿,我就是為了不去上學,才會一直待在醫院的呀,否則我早就出院了。”薑殊滿不在乎地說著,朝我露出了一個調皮的笑容。
這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薑殊所說的“不去上學”,並不是我以為的請假不去上學或者是逃課不去上學,而是休學。
他辦理了休學手續,而且那個時間也許會隨著他的病情延長,甚至……無限期延長。
薑殊邊吃飯邊抱怨著學校裏種種慘無人道的事情——讓人無法喘息的習題集、老師們的疲勞轟炸、無聊地從早到晚都坐在座位上學習的書呆子同學、各種接踵而至的大考小考隨堂考……
明明是抱怨的話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他嘴裏說出來就是特別有趣,特別好笑,就好像伴隨著他的話語,那一幕一幕的畫麵,都以生動的形式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不由自主跟著他的描述輕笑了起來。
大概是我臉上的笑容讓薑殊得到了鼓舞,他揚唇,也跟著笑了起來,重新露出臉上的兩個小酒窩。
“不過,你這種一看就是老師口中的好學生,肯定不會了解我們的痛苦……”薑殊邊說邊吞下了嘴裏的食物,才朝我聳了聳肩。
我連忙搖頭:“不……不是。”
我並不是老師口中的乖學生,雖然數學總是會得滿分,但是語文、英語這些需要背的東西,我卻每次都考得一塌糊塗。
雖然每次考試前,我都很努力去背去複習了,最後卻還是會考得一塌糊塗,甚至因此還被班主任質疑過,是不是真的天生就比別人笨。
雖然當時辦公室裏沒有幾個老師在,但我還是被她說得麵紅耳赤,羞恥得恨不能找個地方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那種羞恥的感覺,直到今天我仍舊清楚地記得。
我想要告訴薑殊,自己並不是他所想的那種好學生,卻又羞於啟齒,隻覺得整張臉都快要憋紅了。
還好,薑殊本來就不是很糾結這種事情的人,他很快便轉移了話題,邊招呼著我吃飯,邊天南地北地和我繼續聊天。
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我在聽,但是時間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加快了腳步。
“那個時候,我還是小學生,剛剛開始流行玩滑板,我想要學,我媽卻說那個東西不安全,不準我玩,也不肯給我買滑板。然後一個星期五,老師讓我們下個星期帶兩百塊錢去學校,好像是交什麼資料費吧。當時也不知道我怎麼想的,回家找我媽要了錢以後,第二天就跑去買了一個最好的滑板,把錢全部花光了。然後,每天我都跟著高年級的幾個男生在家附近的廣場上學滑板,上學的時候還好,周末的時候我能在廣場上玩一整天,然後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就把滑板藏在家裏放雜物的小房間裏。直到一個星期後,老師因為我一直不交錢把電話打給了我媽,事情才暴露了。”
薑殊說著,像是回想起了當時的情形,立刻心有餘悸地攤了攤手,吐了吐舌頭,看著我,不滿地控訴道:“你知道我媽有多殘忍嗎?”
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忍不住有點兒想笑。
我搖了搖頭,好奇地問他:“怎麼了?她打你了?”
聞言,薑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深沉地說道:“我倒寧願她直截了當地揍我一頓!”
“那……”
還有比挨打更加殘忍的事情嗎?
我實在想象不出來。
在我貧瘠的印象中,小時候附近人家的小孩犯了錯,受到的最嚴厲的懲罰就是被揍了,我經常能在家裏的院子裏聽到他們被揍得哇哇大叫的聲音。對我來說,那似乎已經是最恐怖的事情了。
當然外婆從來沒有打過我,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說過。
“她居然罰我頂著書本站在滑板上保持平衡十分鍾,如果書本掉了或者腳從滑板上下來了,就要重新計時……那天我一直被罰站到半夜,不知道摔了多少跤,重新開始了多少次,想死的心都有了!後來還是我爸打電話給我表姐,讓她幫我求情,我才勉強逃過一劫。但是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玩過滑板,看到滑板都覺得膝蓋疼……”
薑殊繪聲繪色地說著,說到最後,他忍不住齜牙咧嘴地揉了揉膝蓋,好像自己的膝蓋真的在疼似的。
看到他這樣的表情,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然薑殊說得怨憤,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裏浮現的畫麵卻讓人忍不住憧憬。
眼前好像已經出現了小小的薑殊頂著書本,顫顫巍巍站在滑板上的模樣。他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來,齜牙咧嘴地做出各種搞怪的動作。媽媽雖然很生氣,卻還是一直在偷偷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爸爸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看著電視,卻偷偷趁著媽媽轉身的時候,幫他打電話向最可靠的人求救……媽媽裝作不情不願地取消了對他的懲罰,事後卻又心疼地讓爸爸送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