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工作人員說:“我們是深圳駐滬辦事處的。”
那個中年女子忙熱情地說:“哦,有什麼事嗎?”
中年工作人員又問:“我們的書記在這兒嗎?”
那個中年女子猶豫道:“啊……”
中年工作人員忙說:“我們能見他一下嗎?市委辦公廳有個緊急電話,需要立即向他報告。”
那個中年女子對那個工作人員說了聲:“請你們稍微等一下。”便回到客廳裏,把老孟叫到一旁,低聲說了這麼一回事。老孟立即又去報告了宋梓南。宋梓南立即對鄺世浩說:“對不起,我們駐滬辦的同誌來了,好像出了一點什麼事。我去看他們一下。”不一會兒,宋梓南回來了,對鄺世浩說:“很抱歉,家裏有一點事,我必須馬上回深圳去了。”
鄺世浩真誠地說道:“那太遺憾了。”
宋梓南苦笑笑說:“這就叫身不由己啊!”
鄺世浩說:“希望能在深圳再見到你。”
宋梓南說:“這正是我想說的:希望能再一次在深圳接待你。”
鄺世浩說:“我會再去深圳做一次詳盡的考察。”
宋梓南說:“世浩,有一句話請你記住,如果你再一次去深圳的時候,發現我已經不在目前這個崗位上了的時候,你要相信,一切都在按規則辦事,深圳任何時候都衷心地歡迎你,會全力支持你在那兒創業。”
鄺世浩敏感地說:“看來,讓你趕回去,是要真的調動你工作了?”
宋梓南回避了正麵回答鄺的問題:“還有一點,是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的,如果真的發生了我調離的事情,你要確信,我的繼任者一定是比我優秀的人。在總結了我工作的成敗經驗教訓後,他們一定幹得更加出色,一定更熟悉經濟工作,擁有更廣闊的政治視野和經濟頭腦,會更堅定、更有效地推行鄧小平同誌的改革開放路線。我也相信,不管你鄺先生選擇在哪兒落戶,你一定會替我們這個多災多難而又前途無量的母親做出別人替代不了的那種貢獻來的。”說著,宋梓南向鄺世浩伸過手去。
鄺世浩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向宋梓南伸出手去。
宋梓南一把抓住鄺世浩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大聲說了聲:“再見!我們在深圳等你!”便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了。鄺世浩和那個女主人忙跟過去送。上車前,宋梓南再沒說什麼客套話,隻說了聲:“請留步,我們深圳見。”便鑽進辦事處來接他的那輛老福特車裏走了。
和宋梓南匆匆一麵,卻給鄺世浩留下極深的印象。他說不清這位共產黨的高官,身上到底哪種東西深深打動了他。當年他作為大陸上一個頂尖的少年大學生,被普林斯頓大學選拔到美國深造。多年來,他拿的是美國的全額獎學金,兩年拿到了本該三年拿的研究生學分,然後又隻用了一年多時間,完成了博士論文而被貝爾實驗室聘用。他確實認為是美國培養了他。在美國的這些年,他完全接受了美國理念和輿論下的結論,也完全習慣了美國式的生活方式。他成了西方文明的推崇者和播弄者。這次回到大陸,他內心是帶著一點做“拯救者”的願望來的。大陸處處的落後,也的確讓他震驚,但不久他就感受到這種落後背後勃起的急於改變現狀的活力。而在歐美,即便是那麼先進的歐美,也難以再找到這樣一種改變現狀的動力。他在那兒可以活得非常舒服,但難以讓他激動,沒法給他一種生存的激情,甚至連該有的困惑也變得很淡、很遙遠。他畢竟是個年輕人,他渴望改變現狀。他完全想不到,一回大陸,自己竟然會遭遇宋梓南這樣一個充滿生活激情的“老人”,而且還是“官僚體製”下一個力圖在改變現狀的“共產黨官員”。更多的困惑伴隨著隱約湧到心間的激動,使他久久地站在弄堂裏向離去的福特車招著手,目送宋梓南遠去。
讓駐滬辦事處同誌轉告的這個緊急電話裏也沒有說得更多,隻是說讓宋梓南書記立即趕回深圳,中央組織部和省委的主要領導要見他。當時在宋梓南心裏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最後的調令來了,他離開深圳的日子來了……包括市委、市政府一些領導同誌也是這樣猜想的。他們焦慮地等著宋梓南歸來。他們擔心宋梓南的身體在這一刻會頂不住最後的那點壓力而有所不測,但出乎宋梓南和所有人預料的是,中央組織部和省委主要領導在談話中,並沒有涉及他工作變動的問題。他們肯定了深圳這些年來的工作,十分關心宋梓南的身體狀況。他們希望宋梓南安心騰出一點時間來徹底把病治好。從工作考慮,中央將派一個同誌來深圳擔任市長,在宋梓南治病期間,代理主持深圳的全麵工作……
不久,市中心廣場上,舉行“拓荒牛”雕像的落成典禮。那天,廣場上,人頭攢動,彩旗飄揚。宋梓南在落成典禮上,發表了著名的《向深圳告別》演說。
在新任市長、中央組織部來的領導同誌、省委書記和餘濤等人的注視下,宋梓南慢慢走上講台。他從口袋裏掏出講稿。周副市長、常副市長和市委的一些常委也都在動情地注視著他。在台下的人群中,還有馮寧、鄺世浩、何振鴻、尤妮、陶怡,還有“四營長”張萬斤等人。宋梓南把講稿展開,在講桌上慢慢把它抹平,然後向台下看了一眼,慢慢地說道:“我要走了……起碼是暫時地要離開深圳了……秘書為我準備了這樣一個講稿,經過他反複的修改,昨天晚上我又反複琢磨了好幾遍,但是,我覺得他還是沒有寫出我想在今天這個大會上向同誌們表達的那種心情……這也確實難為他了。我想沒有一個人,沒有一支筆,能說得清寫得透我這一刻想向同誌們表達的這種心情……首先,我完全擁護中央關於深圳市委主要領導同誌職務調整的決定。幾年來,在中央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戰略思想和改革開放路線的指引下,在中央領導的親切關懷和直接指導下,我有幸和同誌們一道參與了建立深圳特區這一偉大工程,親曆親為了深圳特區從無到有的這一曆史性的偉大曆程。今天,在我就要暫時離開這個崗位,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在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這個崗位這個地方的時候,我想說的,隻有這樣一句話,那就是:‘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願意生在這個地方;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也願意死在這個地方。’……”
宋梓南流淚了,哽咽了,有一點說不下去了。
全場一時間變得極其安靜。
突然間,餘濤站了起來,帶頭鼓起掌來。
主席台上的領導同誌,也站了起來,都開始鼓掌了。
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開始鼓掌。
這時,宋梓南和餘濤陪同中組部的領導和省委書記走到那個拓荒牛雕像旁。雕像身上覆蓋著紅綢。宋梓南請中組部的領導和省委書記去為雕像揭幕。中組部的領導和省委書記卻把宋梓南和餘濤拉到雕像前,一定要他倆為這個雕像揭幕。宋梓南和餘濤猶豫了一下,再度看看中組部的領導和省委書記。中組部的領導和省委書記鼓勵似的對他倆示意了一下。
宋梓南和餘濤走到雕像近旁,拉動了揭幕的繩子。那匹巨大的紅綢緩緩地從雕像身上滑落了下來。巨大的拓荒牛映襯著陽光和藍天,它那倔強奮進的身姿引起了全場一片歡呼。在此同時,千百隻彩色的氣球和白鴿騰空而起。
蛇口碼頭上汽笛聲長鳴。
入夜。國貿大廈頂上絢麗爛漫的煙火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