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還嫌我們晦氣,要趕我們出去!我爹娘跪在地上頭磕破了求老爺開恩,那狗日的當著我的麵讓人打死了我爹,強奸了我娘,我被人按著趴在地上,舔老爺的靴子,”任栩猙獰地笑著伸出布滿疤痕的手指,“看看,這隻手,每一根指節,都被硬生生碾碎了。
任栩突然抽搐般笑了笑,盯著明遠,“就在我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師尊來了,天一道來了,天一道殺了陳老爺,宰了陳少爺,一把火燒了陳家大院,替我報了仇。我生是師父的人,死是師父的鬼。”
“你師父已經死了。”
任栩低語,“我知道,死在你們手裏,他雖得證大道,但天一道還在,我等自會奮發蹈厲,繼承遺誌,開創萬世不朽之基業。”任栩跪坐在地,仰頭望著虛空中的神殿,“大道宏光,億兆蒙德,我們要實現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的天上神國,你們凡夫俗子,如何懂得。”
任栩冷笑,“這就是我能告訴你的。”
明遠靜默了片刻,徐徐開口。如今的他,自有一種莊重安靜的氣場,似乎隻要他在座,就無人可以忽略,所有人靜默以聞。
“我很同情你和你的家人。陳氏的確死有餘辜。”
任栩嗤之以鼻。
明遠繼續道:“長吉鄉子午鎮陳德安陳氏府邸,住著陳家三代老少二十二口及仆役、長工數百人,陳德安死有餘辜,就算陳氏二十二人都死有餘辜,道兵過境後,陳府發現屍首三百三十七具,剖心者有,奸死者有,斬首者有,活活燒死者有,那剩下的三百一十五人,難道也都死有餘辜嗎?”
任栩一陣戰栗,“你如何知道?”
明遠默不作聲看著他。
“他們皈依神國,此後再無災殃苦痛。”
明遠冷然道,“你們所到之處,無不屍山血海,所殺絕大部分都是與你一樣出苦力、餓肚子的人,大道之光,就是這樣弘揚的嗎?”
“你們砸了觀音如來,甚至同根道觀,卻重塑陸尋、張倘等人的神像,大家膜拜,香火繚繞,信徒山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這就是抱樸守一、不敬泥胎雕塑嗎?”
“你們焚書坑儒,不教道民讀書修身,隻要練氣吃藥,就有金剛不壞之神,煉出的毒氣害得多少百姓永遠成了活死人,這就是關懷萬民嗎?”
明遠微微歎氣,“張倘帶著你們出逃,攢聚舊部,東山再起,所謂無憂無慮的天國,稅負卻比桓奇少不了多少,易子而食餓殍遍野你看不見嗎?你的小弟當年是這樣死去的,現在在你手中,又有更多的人這樣死去。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別說了!”不知任栩是突然被事實刺傷,還是被明遠隱隱露出的一點疲憊打動,突然暴躁起來,重錘案桌,酒壺菜碗叮叮當當響。
“張九讓此人心機詭譎、手段毒辣,三年前為了陷害楊鈞,陸尋將永安城全城老幼做成屍蠱進入假死狀態後,誘騙楊鈞下令焚屍,將其活活燒死,這樣的手段,難道符合你們天一道的廣濟之道嗎?”明遠沉聲,“如今他又跟在張倘身邊,又要教唆張倘做出多少傷天害理之事?你師父泉下有靈,不會悔恨嗎?”
明遠說完,不等任栩反應,起身負手而立,長歎一聲,就要離開。
“既如此,你好自為之。我已說服越人,留你一命。”
再度陷入永恒的孤獨,與蒼月深穀為伴,永世不得超生嗎?望著懸崖絕壁,任栩冷硬的心突然被驚慌填滿,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地,猛撲向前,渾身發軟地跪在地上,抱住明遠的腿,“我說,我說!別關我在這!”
·
兩人再度歸位坐好,密談一個時辰後,明遠帶著任栩離開這座天穹之下的監牢。
他恍然發覺,自己曾經柔軟多情的心已經不見蹤跡,伴隨著楊鈞的死亡而徹底碎裂,一直以來被這江南水鄉的情愫和獨屬於楊鈞的仁厚所牢牢束縛的嚴酷手段徹底失去禁錮,曾經漫長而酷烈的宮廷生活灌注在他靈魂深處的底色日漸複蘇,在五百年的輪回之後,他終於變得肖似他前世的父親,嫻熟運用起與生俱來的帝王之道與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蛇打七寸,人掐痛處,再自然不過。
可惜有些太遲了,無論是對他的父親還是楊鈞。
而與此同時,任栩在漫長的囚徒生涯之後終於得見天日,他站在狹窄的絕壁步道上向下看,幽深的山穀如同一個墨綠色的旋渦,他眼前一陣暈眩。
他的師父,他的恩公,他的信仰。
他的背叛。
任栩忽然想起一句不知道聽誰說過的話,深恩盡負,死生師友。任栩啊任栩,枉你自認是一條好漢,又有何麵目重見這朗朗乾坤?
明遠忽見任栩停下腳步,呆了一呆,一聲不吭,縱身向萬丈山穀跳了下去。
明遠怔住,忽然明白,他的背叛,竟不是為了生,而是為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