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世界寂靜,隻有烏鴉偶爾飛過城頭發出嘲哳。
滿戎帶著三千玄甲軍,馬裹蹄人銜枚,跟著明遠來到江州府城下。
他覺得不是明遠瘋了,就是信了明遠假道伐虢之計的自己瘋了。
滿戎舉拳,所有鐵甲武士和馬匹在寂靜中駐足,看著明遠悄無聲息地下馬,走上前去,在他身後,百名弓箭手張弓以待,這樣一座堅固高大的城池,在戰亂中堅持了許多年,要攻下來,非得付出巨大的犧牲不可,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但他們看著小明大人,在那扇厚重的大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嘎吱嘎吱。
那扇門,竟然就這樣被敲開了,一個兩人寬的縫。
無論是滿戎,還是他身後的玄甲軍都震驚了,他們在世人無覺察之時,魚貫而入,進入這座塵封已久的城。
心中對明遠的敬佩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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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
張倘看著眼前這些赤腳紋麵的野蠻人,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意,一字落下,指尖都顫抖起來。他告訴自己,吾皇開邊,秦王一統,要實現漢人的千秋霸業,必得自流血犧牲始。蠻人的命算什麼,連畜生都不如,他們打劫漢民糧食的時候想到今天了嗎,他們肆意私行打殺漢人的時候想到今天了嗎?他們死有餘辜。
越人的山林、集鎮、村莊被毀於一炬,越人的頭顱如同那些漢人豪族一樣滾了一地,越人的婦女懷中抱著正在吸奶的嬰孩,孩子一邊啼哭一邊嘬著媽媽的乳頭,張倘因這敞胸露乳的蠻荒行徑露出厭惡的神情,老人們哭著匍匐在張倘腳下,用他不甚明白的“鳥語”祈求,張倘突然被取悅到了,他讓通越語的手下去問,老人是不是這裏年紀最大的。
他說是的,將軍。
這裏所有人都是他的子侄和孫子孫女。
“好。既然如此。我就代表天道寬恕他。”張倘大笑,“你告訴她,我饒她不死。但是……”
“她要看著這裏所有人死。”
張倘笑著彈了彈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別喊了,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老人聽完翻譯說的話,嚎啕大哭,撲上來抱住張倘的腳,拚命磕頭,老淚縱橫。
她趴在地上,忽然感受到大地,她的大地母親,在輕輕震顫。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地抬起頭來。
張倘等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警惕地按著刀四下環繞。
張倘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集合!集合!”
不等他說完,村莊的背後,湧出一片烏雲,鼙鼓動地,天崩地裂,向他席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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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倘馬驚,調頭試圖後退,卻被周圍的馬匹別住,揚蹄嘶鳴。張倘一邊安撫馬,一邊刀尖遙指倏然拉近距離的明遠,“他為什麼在這!他為什麼在這!告訴我!他為什麼在這!”
他不是應該在遙遠的北方嗎!
明遠在射程之內駐馬,親自引弓,指著張倘。他麵色沉靜平和,就好像誘捕張倘完全不值的激動似的,這隻是一件要完成的事,一項工作,不比批閱文書視察水利更有趣。
張倘卻覺得自己已經被那目光釘死在這了,四麵八方的利刃和殺意都指向他,他們魚服潛行,深入萬裏之境,就是為了要獵殺他,毀滅他。
張倘被絕望攫住,又自絕望中生出靜氣,他提起煙鍋猛吸了一口,握緊了刀。他靜下心,等著最後一博,忽然看到明遠身邊跟著的人,“小人!小人!”
他覺得自己已經全明白了,今日他落到如此境地是因為什麼來著,因為他那個聰明的好族侄下了一個預判,而他錯了。可他的好侄兒那麼機敏近妖,他怎麼會錯呢?他如何會錯呢?那麼就隻有一個答案,他誤解了目標,他以為目標是青州軍,實際上張九讓那個惡毒的狼崽子,真正要下手的,是他自己。
看到眼前這兩位明公子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他明明已經看到了這位青州的使者和他的好侄兒坐在一起耳語,他明明懷疑過的,竟然讓這件事過去了,就因為他們都姓張!看來是他親手給自己崛下的墳墓,張倘啊張倘,枉你聰明一世,卻栽在了幾個小人手裏!老天爺啊,你開開眼,若是他今日能僥幸活下去,一定拿張讓那個陰毒小子的腦袋做三牲!就算報了仇再死,他也甘願。
明遠鬆手,身邊弓箭手一同放箭,箭落如雨。張倘畢竟久經戰陣,立刻滾鞍下馬,他的馬被流矢射死,嘶鳴著轟然倒下,他以馬和士兵屍體為遮擋,盡力擋住箭雨,但小腿和手臂依然中了幾箭。
青州軍一擁而上,與張倘帶來的道軍廝殺在一起,而張倘早就摘下盔纓披風,換了士兵的帽子,將自己抹的灰頭土臉,隱藏在敗軍中,趁亂連滾帶爬,滾下山坡去了。
青州軍殲敵泰半,俘虜無數,贏來大捷!明燁帶著人仔細清點了戰場,興衝衝回來複命,明遠見他神情,就知道事成,“沒有?”
“沒有!活得死的翻遍了!沒有張倘。這老兔子指定趁亂跑了。”明燁目光明亮,熠熠有神。
明遠微笑,“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