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住牙根裏的恨意,帶著剩下的人繞過去,追著枯枝折斷的痕跡繼續向前,當一隻腳踏上那堆落葉時他已覺出問題,但已然控製不住身體平衡,哢嚓,哢嚓,四周的土和枯枝敗葉開始一同坍縮,吝亮和兩個士兵一起落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裏。
陷阱。
他現在知道了。
剩下幾名士兵肝膽俱裂,顧不得主帥,立刻叫喊著四散奔逃。吝亮絕望地看了看頭頂遙遠處的天光,目測著坑深,垂下眼思考,然後突然拔刀,將麵前自己的士兵捅了個對穿。
或許幾具屍體就夠了。
·
隱隱的虎嘯傳來,士兵們臉上都露出驚駭的神色,桓奇猶豫了一下,放棄了繼續等待,也沒有留下任何指使給吝亮,帶著剩餘士卒向遠處轉移。
他已經明白他們遇到了大麻煩。
桓奇忽然停步,吞咽了一下,指著一個士兵,他們身量差不多,“脫衣服。”
他自己迅速解開了那身即使在幽暗的森林裏也能看到金線紋理的袍子,袍角還有五爪飛龍,破雲而出,揉成一團丟給那個士兵。
對方臉色發白,立刻跪下來連連磕頭不敢接。
桓奇怒斥,“叫你脫你就脫!快換!”
·
深而靜的密林中,蟲蛇悉索,一支三十人的隊伍仍在堅持向前行進。
疲憊不堪,搖搖欲墜,他們已經被瘴氣、毒蟲、致命的毒物、凶殘的虎、還有躲在陰影裏的殺意逼得精神緊繃到了極致,再來點什麼,就會崩潰的境地。
落在隊尾巴的兩個人,越落越遠,突然就地一倒,嘴裏嘟囔了一句,老子不走了,老子死在這算了,然後閉上眼睛,真的停止了呼吸。
前麵有幾個人回頭看了看,更多的人毫無反應,木然地移動雙腳,向前走著。將中間那位穿著蟒袍團團簇擁著。
·
明遠蹲在他們後方一顆高樹的樹枝裏,深穀中的三年,終於有所報償。
當他扶靈而歸,裴叔業問他第一句,你打算做什麼。
他沉默片刻答道,修心。
好,裴叔業點頭,那就從修身始。
自此三年,明遠每日寅時起床,冷水沐浴,在瀑布裏蹲馬步、跟著花花在深林間奔跑騰挪、用竹子獵殺野獸、搬運大石砌牆、徒手給姚光的試驗田犁地挑糞、用木刀和手劈開三百個木人,將自己這具被詩書禮樂浸透的軀體拋擲到血與火中,淬煉成鋼。
當他在那一千個日日夜夜裏被噩夢困擾,在虛無的劇痛中驚醒,死死咬住手腕,忍住淚水的時候,今天這一刻是支撐著他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
桓奇,我來了。
·
明遠終於從背囊裏抽出三支箭,彎弓,搭箭,鬆手。
拿得起、穩得住、拉得開、瞄的準,就是一個好獵手。
他曾經獵過山雞、野鹿,沒想到今時今日,獵的是一國之主。
三支箭直插進三人後背,應聲倒斃。
“誰!”
“有刺客!”
驚恐的士卒們立刻駐足,團團而立,背心相抵,所有人拔出刀準備迎敵。
明遠再度連發三箭,又中三人。
士卒都是久戰之兵,知道若放任弓箭手他們都死無葬身之地。立刻聚攏在一起,三人一組舉起盾牌警戒著向明遠這個方向搜尋過來。
明遠學了一聲虎嘯,與吊睛猛虎分別從兩棵樹上直撲而下。
落地時虎背一凹,讓明遠穩穩落在自己背上,一人一虎閃電般穿過持刀的人群,衝向那個仍背對著他穿蟒袍戴金冠的人,明遠左手握刀右手抓向他的肩膀,在手指觸到衣服的瞬間,就知道上當了!
“交給你了!”明遠對猛虎叮囑一句,足尖在樹幹上一點,頭也不回投向了林中。對那個假的桓奇連一眼也沒有費心多看。
·
淩亂的足跡在不遠處分成三道,向著三個方向。
明遠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向著其中一道追了過去。
桓奇左足受過傷,有一點點輕微的跛,甚至不能說跛,因為看不出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或許天下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除了侯嬰。
侯嬰什麼都知道。
·
桓奇在林子裏拚命跑了四個時辰了。
每當他停下來靠著樹幹試圖喘息,就能聽到遠處的腳步聲。
若隱若現,時近時遠,他甚至覺得,那是故意的,故意嚇唬他,讓他害怕,是在告訴他,我來追你了,我來索命了。
他的確害怕起來了。
到現在這境地,若他還不知道對手是誰,就真的可以直接抹脖子了。
他的肺在燃燒,喘息都帶著鐵鏽味,不由自主回想起幾年前楊鈞跳崖的那一幕,想起自己抬腿跨國匍匐在地的明遠,仰天大笑灑下一把白色的紙錢。
此刻,那一抹紛飛的白色,卻仿佛在給自己祭奠。
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但這種寒意卻再度將他心底的怒意點燃了,好似一捧複生的死火,重新燒成熾烈一團,讓他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
憑什麼,他桓氏四世三公,血脈貴重,卻被一個卑賤小兒搞到這樣狼狽。
他要活下去,他偏要活下去不可。
·
明遠追在桓奇身後,保持著幾百米距離,他像一個極富耐心的獵人,不肯輕易殺死自己的獵物,而要讓他筋疲力盡,讓他膽戰心驚,讓他死前悔恨自己曾活過。
用恐懼攥住他,讓他最痛苦的死去。
想到這一點,明遠指尖輕顫起來。
他被同樣真切的快意和痛苦貫穿了。
他也跑了幾個時辰,體力透支,每一塊肌肉都很酸痛,輕盈的腳步變得沉重。但他堅持用鼻子吸氣,保持勻速呼吸,讓火燙的氣流經過丹田,充盈心肺。
在這種極度的疲憊中,他覺得自己的生命燃燒了起來,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高度集中,意誌從未有過的堅定,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軀體,卻在這幾年來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到自己活著。
他像一把張開的弓,緊緊瞄準著遠處的一點。
用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