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隻有一輪冷清清的銀盤,伴著愁色的白雲,普散明光。那紅影,在其間何等沉默。
齊軍也沒料到攻城會這麼順利,浩浩蕩蕩奔入雲王宮,也有不少士兵趁機入戶搶劫,糟蹋良家婦女,幹些欺男霸女的勾當。
彼時雲王宮一處高樓,麵容憔悴的邵晨佇立在風中。她已然不見了宮人眼中的瘋癲神態,梳著細致的高鬟望仙髻,戴一頂銀花冠,一條長長的白狐毛流蘇鋪在背後如瀑長發上,一身白衣,披著純白紗帛,竟恍惚讓人覺著是月裏嫦娥下凡。若是她此時懷中能抱上一隻白色的兔子,想必會更傳神。
邵晨凝眉憑欄眉戚戚而望,那秋水之眸,仿佛要看破重重疊雲之影,極目望到雲霄深處。
雲王不省人事,儲君邵隱禦敵不成,在敵方衝入宮前,逼太後和王後飲下鴆酒,而自己抱著一具不知名的屍體進入棺材裏,服毒自盡。
雲王宮不知從哪裏燒了起來,隨後另外幾處也著了火。而她看到這即將化成灰燼的王城,內心又是何等哀涼和絕望。
國亡,何以為家!
她臉頰上滑落兩行清淚,一邊流,一邊念叨:“……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1)”
樓下一個年老的宮女快步跑來,抬頭大喊:“公主,不要!”
然而,樓上的人已經如斷線的紙鳶飛落。
宮女腦內嗡嗡作響,撲身過去伸手要抓住,然而手隻觸到一條柔軟的白色衣帶。那個白色的身影,朝前一傾,跌入了熊熊烈火中,恍若投入了灶膛裏的紙,頃刻間被燒成灰燼。
玉為瓦全,她做回了自己。
烈火舔舐著雕梁畫棟,瓊樓玉宇皆被烈火吞噬,黑煙滾滾,煙靄之下,到處都是人們的哀叫聲和求救聲。
這一天,是雲國最大的劫難。
裴策登上了露台。這裏曾是雲王設宴、觀舞聽歌的地方。地上鋪的都是白玉石,椅子貼了金縷紫香檀的踏腳板,舉目望去,竟有半個朝堂之大,猶如站在雲端之上。珠雨樓台,鳳燈搖光。然而,如今,隻餘下滿地淒涼,光影慘淡。
皓月當空,露台高處,不勝寒。淒冷的風一陣緊跟一陣,嗚嗚叫著,恍若鬼哭。
裴策負手在後,默默望著滿城火光,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身後一陣輕響,扭頭一看:“避邪?”
采玉攜著她禦著輕功直上露台。齊避邪喘了幾口氣,抬起手臂,一擦臉上的汗,跑到裴策麵前,匆匆施禮:“大王,大齊不少士兵在城中燒殺搶掠,殃及無辜,臣製止了幾樁,卻於事無補。”
“為何要製止?”
齊避邪震驚。
裴策神情淡漠,道:“雲國本就有負於你,看著他們大禍臨頭,你沒感到解恨嗎?”
齊避邪正色道:“臣是想報仇,但當年陷害家父和族人的僅是幾個佞臣,雲國的百姓又何其無辜。”
“你的意思是,”裴策轉過身子,直盯著齊避邪,“怪孤不識好歹,縱容部下胡亂殺人了?”
齊避邪道:“臣不敢,臣隻是覺得罪不該禍及百姓。”
裴策凝視她片刻,轉移了目光,聲音是出乎意料的冷徹:“避邪,善良有時不是好事,你隻看到雲國百姓無辜被傷的一麵,又焉知他們背後曾幹過什麼惡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雲國輸了,理當承受失敗的一切。”
這根本不是借口!齊避邪還欲爭辯,但鄭來匆忙跑來,稟告裴策找到了一些藏在密室的雲國王族家眷。裴策聽說,看向齊避邪,齊避邪搖頭,裴策便跟著鄭來離去了。齊避邪神情悲楚,可她知道,她已經無法解釋給裴策聽了。
才過一月有餘,他的變化怎麼這麼大?這樣的裴策讓她感到陌生,這還是她認識的他嗎?
次日,齊軍和幾個投誠的雲國宮人在邵晨自盡的地方,發現了一把劍。這把劍被人從廢墟裏取出來時,金色的天光恰好從雲層縫中傾瀉而出,映在那把劍上,閃爍出奪目的光。
裴策得知後,親自出駕迎接寶劍,取名“公主劍”,並命人收入祠堂中,好生以香火供養。後來,那祠堂改成了“公主廟”。齊國亡後,覃國大舉攻入竭水,將國庫一掃而空。齊國公主不堪受辱,逃入這座公主廟中,拔劍自刎。當然,這已是後話。
齊避邪趁眾人都在搜尋雲王藏下的寶物,自己一時清閑,便趁機和采玉一道兒去她二十多年前居住的地方。
齊府的門匾早就破敗不堪,大門上的朱漆變得黯淡斑駁,一層層剝落,露出最裏內的木質顏色
齊避邪和采玉走進去,隻看了不到一會兒就出來。采玉擔憂地看著她。齊避邪說:“這裏早就沒我最初的記憶了。”她坐在石頭上,望著破敗的府門發呆。
采玉坐在她的旁邊,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時不時側首,微抿唇。他憶起曾經流落街頭時,衣衫襤褸,恰好被路邊一個小孩看見,那個小孩牽著父母的手,蹦蹦跳跳,指著他笑道:“爹、娘,快看,那裏有個小叫花子,哈,他穿的這是什麼啊!哈哈哈!”他想調頭走開,眼簾卻映入了一件灰白色棉麻衣擺。那是齊避邪,身後還跟著宋瀾。齊避邪對他伸出手,含笑對他說:“以後你跟著我吧。”
因為有齊避邪,他才有了一個家。若是她沒有家,那他以身作伴,和她在哪裏,哪裏就是家。
采玉垂睫,一手放在齊避邪的右肩上。
裴策在殿堂上,表彰這一年來有功於社稷的朝臣。他列了一張名單,按著名字和對應的功績賜予獎勵。提到齊避邪時,他展眉道:“齊卿兩次解決黍縣糧食問題,功不可沒。”
誰知有個大臣道:“大王,恕臣愚鈍,臣記得齊卿隻解決過一次黍縣饑荒問題,事後黍縣百姓糟蹋糧食,是縣令自行解決的,不知齊卿何時第二次解決糧食問題,還請大王明示?”
裴策皺眉,解釋黍縣縣令是照著齊避邪給的策略才處理了浪費糧食之事。但那些朝臣卻私底下議論起來:“這樣一來,還不是縣令自己解決的?誰知道他有沒有照齊大人的法子,沒準他用的方法是自個兒想出來的,和齊大人給的方略不一樣。”
“是啊是啊,我當真記不得齊大人第二次去過黍縣。”
那些人到底是真不記得還是故意的,不得而知,但裴策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了。
(1)出自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的一套北曲《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