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瓊猶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渾身上下冰凍無比。夏侯輕又緊跟著說:“但我們也捉到了十二個俘虜,都是一些小兵。劉蒙出事後,我擔心你徹夜未歸出什麼事,派了斥候去看看,正好發現你在雪地上,帶了回來。你……”
伍瓊看夏侯輕欲言又止的眼神,知道對方想表達的什麼意思,想著若是劉蒙在這裏,肯定會大驚失色,大概會說:“你……你這是,你不愛惜身子,大王也要心疼啊!”然後,應該會 露出發覺自己的話有點不妥,但想收回已晚的那種尷尬表情。
伍瓊捂著嘴,又咳嗽了幾聲。
夏侯輕皺緊眉頭,拍了下手掌,進來一個小兵,給火盆裏添炭,搬到伍瓊的腳邊,隨後又來了幾個身形壯碩的士兵,排成一行在伍瓊身前,給他遮風禦寒。
伍瓊把手伸到了火盆上方,沉默了許久,黑漆漆的眸子閃爍出一道暗光,道:“夏侯將軍,我們去跟齊國交換人質吧。一定要救回劉蒙。”
覃國同意和齊國暫時止戰,但伍瓊要求交換人質,齊避邪等人也都應允。這日,劉蒙在齊兵的押解下走出城門,而伍瓊和夏侯輕也寒著臉,放出了十二個俘虜。伍瓊的目光落在走在後最後麵的兩個俘虜上,眼神裏劃過一絲冷厲。
劉蒙回到了隊伍中,伍瓊什麼也沒說,便和夏侯輕帶著殘兵撤退。齊避邪見他們果真退兵,也打算班師回朝。然而,她剛轉過身子,忽然聽見有誰喊了聲“小心”,隨後一偏頭,見到贖回來的俘虜裏,有兩個拉著弓,飛在半空中的兩支箭離她已經近到咫尺。
齊避邪胸口中了箭,昏迷不醒。她人連夜被送到竭水,裴策焦急召來所有太醫,王宮折騰了一晚上都沒個安寧。而被軟禁在寢宮裏的邵紫早就恨紅了眼,不是指桑罵槐就是打雞罵狗,宮女們也都由著她。
齊避邪倒下後,朝中不少人來看望,就連太宰也被焦旌拉扯著去勉為其難地看了一麵。裴觀來看望齊避邪時,是采玉開的門,裴觀對采玉不曾多看一眼,然而一同來的裴策,見著采玉的臉龐時,不知怎的想起了近日從萬邊那兒聽來的市坊流言,當初他沒怎麼注意,如今一瞧,采玉當真和覃國的相國伍瓊有七分相似。
想到這些年采玉跟齊避邪形影不離,裴策的眸色更加幽深起來。
裴觀聽裴策說起采玉用陣埋伏了伍瓊的事,不由多看了采玉的臉會兒,神情若有所思,說:“連個身邊人都那麼聰明,看來齊避邪真不簡單啊!”
裴策的臉色越發不好。
幾天後,裴策又聽到一點風聲,當初隨同采玉一道上還晴山的個別士兵說起伍瓊逃走的事,懷疑是采玉有意放人。
這日,裴策再次去看望齊避邪,屏退了其他人,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雙眼注視著齊避邪,啟唇,話卻是對身後幾步遠的采玉說的:“京城裏的流言,你也應該有所耳聞?”
采玉正拌藥的手一滯,隨後又恢複正常,眉眼低垂,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裴策道:“其實避邪在孤心裏,一直都是個賢臣,隻是其他人未必是這樣看。有時候,一個世人眼中的好人,生平不管做了多少善事,隻要有一次存在汙點,那就會被人詬病;而一個惡人,平時十惡不赦,忽然有一天做了點好事,人們也可能會對他大力誇讚。這世道,有時真的說不準,而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常以聖人的標準去評價名士夙儒,那未免太過嚴苛,可事態已經發生到這地步,如果不加以阻止,孤不清楚以後他們會說什麼。畢竟,在這之前,孤已經壓下很多不好聽的話,可再怎麼製止,也難以堵住悠悠眾口。”
采玉放下筷子,比劃:我明白。
裴策回頭,眼裏有意味深長的意思:“她和你之間,總要有一個離開。”
采玉當然清楚齊避邪在齊國的分量,裴策話裏的暗示他也明白,可還是心如芒刺。他想著,要是齊避邪醒過來,一定不會讓裴策的想法實現的。他盼望齊避邪快點醒過來……
又過了幾天,采玉提著藥盒經過庭院時,聽到打水的丫鬟們的談話。采玉腳步一頓,垂下眼,飛快走開,卻在拐角處被欲雪悄悄拉去,欲雪告訴他,裴策和裴觀最近在商議趕走他的事。采玉心慌意亂,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帶著藥盒去了齊避邪的屋子。窗子半開,裏一道斜暉的昏黃光線靜謐地透進來,如同一張壓了陳年而泛黃的紙,在時光裏流逝裏染上痕跡。
他默默坐在她的床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剛才的一幕幕仿佛在他眼前晃過,欲雪的話清晰地在腦海中來回訴說。
他該怎麼辦?
采玉焦慮的目光牢牢鎖住床上的齊避邪,抿緊唇,心道:你一定要醒來,大家都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1)出自先秦屈原的《離騷》。